不住齋不大,兩室一廳總共加起來不足五十平米。南向的一室,是韓老太太的臥室兼起居室;北向的一側是青城、雪兒的臥室兼書房(青城親筆手書的三個隸書大字——「不住齋」,裝裱後懸掛在西側的山牆上);進門後的過道,平時兼作飯廳和客廳;如逢雪兒周末回家,那里又是青城的臨時書房。
當初(大概是和範紅離婚後的一年),青城突發奇想,打算模仿古時的墨客也給自己的陋室起個足以明志的酸名,于是花了三個晚上把書櫃里的各類詞典翻個遍,擬出了不下二十個名字,可始終感覺差那麼一點意思;直到有一天,他在舊貨市場閑逛時,發現一本線裝仿古的《金剛經》,里面的一句「無所住而生其心」似乎才讓他有所感動;雖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青城還是決定就用「不住齋」這三個字。
雪兒和媽媽都已經睡熟了;青城躡手躡腳地溜進客廳,悄沒聲地把飯桌支開,然後將筆記本電腦、日記本和要看的書攤在桌子上。每天晚上的十一點到次日凌晨一點,是青城一天中最寧靜、最愜意、最自在、完全屬于他自己的時刻。
先打開的是日記本,青城看了下昨天寫的內容,微微笑笑;然後,目光越過黑洞洞的廚房,徑直穿向陽台外面的夜空;他似乎被某顆亮晶晶的星星吸引得出了神。
寫日記,是青城從小養成的習慣。那會兒,他不合群、內向、也不愛說話,日記便成了唯一的朋友;只是沒想到一寫就寫了幾十年。在那堆足有上百本的日記中,最長的一篇寫于大學創辦詩社時,記錄的是他第一次見到範紅時的心情,字數差不多有兩萬字吧;有趣的是,最短的一篇也是寫範紅的,那是五年前在範紅從靜心齋搬走的當天晚上寫的;也是在這個過道里,也是這張飯桌;字數只有六個——「她走了!我死了!」。
青城的視線終于從縹緲的星空中收回,落在了日記本上。他潤了一口濃茶(青城禁止自己在家里抽煙)略微沉吟下,鋼筆尖旋即舞動起來,摩擦在紙面上,發出沁人的沙沙聲。
十月十三日,星期五,子時,不住齋。
今天令人高興的事不多,但只這一件,就足夠我快樂許久了——寶貝兒居然有繪畫天分,這太出乎我的意料!我激動得恐怕又要失眠了。多虧了那個叫什麼雪的老師……有機會要好好謝謝人家……寶貝兒長大了,懂事了︰晚飯時,她明明受了委屈,卻知道忍住自己去哄媽媽,實在讓人欣慰;寶貝兒越大長得越像範紅,特別是眼楮,黑漆漆的,像顆小杏核兒。啊!雪兒,你不知道爸爸是多麼的愛你。
寫到這里,青城的目光又被外面的星空鎖住了,那是個晴朗的夜空,亮亮的北極星此刻正在沖他甜蜜的微笑,他也痴痴地跟著笑起來;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什麼,繼續寫道︰
——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唉,怎麼又扯到這上面了,打住!
青城又潤了一口茶,好像听到南屋韓老太太在咳嗽。他撂下筆,豎起耳朵仔細听了半天,確定韓老太太沒有叫他後,繼續寫道︰
老媽八十歲生日快到了,她老人家想要弟弟回來團聚;我該怎麼辦?我不想,真的不想見到他——好吧,就當為了讓媽開心,明天上午我一定給他打電話,催他必須在元旦前趕回來,決不再拖了!切記!切記!就算為了媽開心,暫且把當年的事忘掉吧……我是個男人,應該忘掉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
青城輕輕嘆出一口氣。李義,是他最怕听到的名字,每每想到這兩個字,青城的心就像被火車輪子碾過一樣。
工作上的事不太開心……也無所謂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果命中注定時不待我,我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又有何妨?張小天要搞什麼名堂就讓他搞去吧,我只要有雪兒,就滿足了!——不過,話雖如此,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看來自己的修養還差得太遠太遠,應該繼續努力學習才對!順便提一句,《四十有惑》又被出版社退回來了——沒關系!繼續加油!沉澱下,再修改之。
哦,對了,差點忘了,王大姐介紹的女朋友約在了明天下午兩點,世紀酒店大堂咖啡吧——其實是不是漂亮,是不是留英博士、大學教授,都無所謂;只要她真心喜歡雪兒,雪兒也能接受她,就算她是個賣菜的,我也會和她結婚的。另外……
忽然,一陣奇怪的吱嘎吱嘎聲從天花板上傳了下來;同時,還隱隱約約伴隨著一個女人的申吟聲。青城仔細听了半晌,恍然大悟似地笑了。思路迅速飛到了另一個話題︰
不住齋的隔音實在太差了︰前兩天剛搬進樓上的一對夫妻吵架,我這里幾乎每句話都能听清楚;只是沒想到,現在他們好得那樣快,居然床上運動的聲音比吵架聲還要大。真羨慕他們啊,那麼年輕、那麼火熱;可惜我現在雖然不到風燭之年,卻已半殘。
青城合上了日記本,感到肚子有點餓,于是伸手拉開旁邊的冰箱門。這時,北屋的門猛地被推開,雪兒睡眼惺忪,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爸爸,噓噓。」看到雪兒身上只穿著一套保暖內衣褲,青城趕忙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皮夾克月兌下來,如同裹著一個大搪瓷女圭女圭那樣,小心翼翼地包住雪兒,抱著她進了邊上的衛生間。雪兒則像一只嗜睡的小波斯貓,蜷縮進青城的懷里,沒等噓噓完,已然又睡了;睡夢中,她喃喃地說︰「爸爸陪雪兒」。
看來,今晚的小說是改不成了。青城只得拿起要看的書,摟著雪兒回到北屋。誰知直到躺在了床上,雪兒還是死死抱住青城的脖子不放;無奈之下,青城只得讓雪兒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胸口上,而雪兒的半拉身體則剛好壓住青城的整條右臂。這種姿勢起初還不覺得有什麼,不過漸漸地,青城的手臂像似被硫酸融化掉一樣,先是酸,其後是麻,再來就是痛,最後,連一丁點的感覺都沒有了。
那一夜,青城沒有合眼。他只是微笑著呆呆地注視雪兒,一動沒動,一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