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幾日街上還熱鬧著,真正等到了除夕夜,是沒有人還會在街上浪跡的,哪怕是路邊乞兒,也有人發善心給些吃的穿的,好過個年。
林下樓這幾日照例是不開門的,而在林下樓里的人自然要一起過年,連帶著王憐花都留了下來,說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在這里的。龍小雲倒寫了信去興雲莊,可林詩音始終不願離開那兒,也不說讓他回莊,只是說要好好听師父的話,只是最後龍小雲沉默了好久,才私下同曲歡說,「我娘想我爹了。」
畢竟是一起過了十年的人,十年除夕一起守歲,這一年卻孤孤單單一個人,林詩音怎麼可能不心神恍惚?若龍小雲還在身邊,她還能把全副心神放在自己兒子身上,可知道了小雲過得不錯,也能學到本事,林詩音已經沒什麼好掛念的了,她開始一遍遍地回憶……
「只看看明年,你能不能把你爹帶去給你娘當新年禮。」曲歡猜得出,林詩音不讓龍小雲回莊,也存著不想龍小雲瞧見那連過年都冷清過頭的景象的心思,又怕自己不喜徒兒才出門就鬧著要回家……這女人太心細也太敏感,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總該讓人自己看開才好。
龍小雲應了一句,心里已打定主意,日後練功還要更刻苦幾分。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嘴里已經被塞了塊糖醋排骨,他咬了兩下,有些驚訝地看向曲歡,「師父,你做的菜真好吃!」
「你可再嘗嘗我做的。」王憐花聞言冷哼一聲,比玩蠱他比不過曲歡,這其他的東西,他可不會輸。
沒錯,這麼一大桌子的菜,還就是王憐花和曲歡兩個人做的。王憐花明明已經過了當初處處和沈浪爭鋒的年紀,偏偏對上曲歡還是什麼都要比上一比。
曲歡伸了筷子去夠那翡翠蝦仁,眯起眼咀嚼了幾下,毫不吝嗇地夸獎道︰「真好吃!王憐花你還是有些本事的。」
王憐花被噎得嘴角一抽,怎麼想怎麼覺得今日他王大公子親自下廚是吃了大虧了。大過年的,他再瞧一瞧曲歡那比平日更燦爛幾分的笑容,到底是自己按捺了下去,也細細品嘗起桌上的佳肴來。
「菜是頂好的菜,酒也有頂好的酒,只是莫要喝醉了,這守歲是要一起守的,能在這個時候一起聚在林下樓,這是緣分……」蘇嫵舉著酒杯先一干二淨了,便是白飛飛也陪著喝了這麼一杯。
蘇嫵能執掌林下樓,可不僅僅是因為她年歲大一些,她的功夫甚至不如新學武的小丫,可是她身上有股子狠勁。本就冷靜多智的人,再從鬼門關爬了回來,真發起狠來誰都要膽寒的。蘇嫵比任何人都要重視林下樓,也就更重視這象征的團圓和美的一頓飯。
面上仍帶著柔軟的笑意,說話時也依舊輕輕軟軟,如春風拂面,可正對著蘇嫵的王憐花,明明白白從這個溫柔的女人眼里看出了敢說不就滾的意思來。他毫不懷疑,這回他真做點什麼,蘇嫵真能提著掃帚把人掃地出門,曲歡和白飛飛也只會幫著蘇嫵的。算了,他王公子也就嘗嘗新鮮,守一次歲又如何?總歸,要說親人他還真只剩下白飛飛和阿飛了。
光是美酒佳肴是不夠的,一個晚上多長啊,怎麼也該找個法子消磨消磨時間。楚歌自幼學琴,素素能歌,小沁善舞,其他人也都是有著一技之長的,以往多少公子少俠一擲千金也看不夠的東西,這晚上倒輪番著來了。
小沁跳完了一支胡旋舞,也顧不上把腰間小鼓取下,便喘著氣跑到了陪著吹笛的曲歡身邊,雙眼亮晶晶的,「阿歡,我跳得好不好?是不是和你說的一樣?」
曲歡含笑點頭,又拍著手清唱起來,「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轉蓬舞……小沁這一舞可是一點不差。」
「那阿歡你也來一個好不好?我們姐妹可都輪完一輪了呢,連探花郎都唱了一闋詞,你怎能再推月兌?」小沁頰邊酒窩深深,一手抓著曲歡的胳膊只管搖晃。
「我可是吹了不少曲子了。」曲歡撇撇嘴,狠狠揉搓了小沁一番。楚歌彈琴,素素唱曲……她一直都吹著笛子相和呢。
可不是,曲歡玩笛子都要玩出花兒來了,饒是習武有成,她吹了這麼久的笛子也漲的臉色緋紅了。王憐花拿著個白玉酒杯,就倚在欄桿邊,吹著風自斟自飲,「你不是說你跳舞是比吹笛好的?」
得了,曲歡听完這話扭頭就回房了,再回轉了已經換了一套衣裳,連頭飾都換了一整套的。因著要跳舞,曲歡把自己那大大的銀帽子給卸了下來,只在臉頰邊分出幾縷青絲,余下的便松松地在發尾挽了一挽,配上那鏨得輕薄又精巧的銀簪子倒別有一番風姿。她額上掛著一串銀鏈,暗紫色的細小寶石正綴在眉心,連眼角都不知拿什麼畫上了淺銀色的花紋,真真是盛裝而來。
沒有走上樓內那搭好的高台,曲歡緩步往院子里走,只為那一片清冷月色。她已經開始跳舞,也慢慢哼起了曲子,即便是听不懂詞,也不妨礙眾人欣賞這樂音的悠揚。
「其歌衰艷,每盡一韻三迭,曼音以繚繞之。而笙節參差,與之縹渺而相處,吹且歌,手則翔矣,足則揚矣,睞轉肢回,首旋神蕩矣。」王憐花的嘆慨之聲未落,曲歡便又是一個飛旋,她身上的銀飾也相互敲擊著,發出越發清越的聲音,然後她猛地匍匐在地。
苗疆的舞是屬于自然的,曲歡又是選了一支祭祀舞來跳,一舞完畢,鼻尖早就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卻保持著匍匐的姿勢,用苗語念叨了兩句話,這才直起身,笑著問,「滿意了?」
「這也是苗疆的舞?我要學啊,阿歡,教我吧。」小沁是個舞痴,這回曲歡跳的舞,把她心神都給勾走了。
曲歡輕喘一聲,又喝了杯茶,眼里還是前所未有的光亮,「這是祭祀舞,祈願媧神娘娘和祝融大神護佑我們喜樂無憂,你若要學……我總是要教小雲的,到時你再看看就是。」
「我……我也要學這個?」看曲歡跳舞是種享受,但想到自己也要學這個,龍小雲就臉色不好了,他還記得初次見面時曲歡讓他穿了件什麼衣服。
曲歡剛要好好教導教導自家徒兒,肩上就陡然增加了些許重量,居然是李尋歡不知從哪又拿了件披風過來,帶著三分怒色,「才發了汗,再吹涼風就該病了,小歡,你怎麼每次都不顧自己身體。」
說完這些,李尋歡也自覺話說得過了,便退了一步,像哄小孩一樣壓低聲音,狠狠夸了曲歡方才的舞。曲歡是很好哄的,所有的夸獎她都很樂于接受,然後就笑得一派陽光明媚。
「你當然得學。」曲歡順勢裹緊了披風,把那吹著冷風的腰月復全給遮擋住了,王憐花就露出有些可惜的神情來。曲歡似笑非笑瞥了王公子一眼,繼續和自家徒兒說話,「你躲什麼?我們苗疆的阿哥各個會唱山歌,能跳月,可多阿妹喜歡啦。現下也不要你學的多好,只是哪日我帶你去苗疆逛一逛,別愣著給我丟人就行。」
苗疆阿哥阿妹們,可多是能靠著歌舞來表達愛慕的呢,往年幾個晚上熱鬧下來,可不就有好些人成了好事,要雙宿雙棲了。李尋歡素來博聞強識的,這會兒也記起這麼見苗疆習俗來,又想到自己方才才說過很樂意再看看曲歡的舞,心里就涌上了一種莫明的感受來。
「師父喜歡就好。」龍小雲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是很聰明的孩子,所以很知道怎樣才更能討人喜歡。
曲歡听了這話果然是很開心的,可幾乎是立刻,她就又皺了眉,伸出白皙縴細的手指在龍小雲面前晃了晃,「小雲,你不用總擔心我會不高興,重要的是你開不開心。我是你的師父,你做得好的時候我會夸獎你贊揚你,你做得不好的時候我要教導你包容你,我是你的師父,是我選擇庇護你等你成長,可我不能操縱你的選擇。」
就好像曲歡覺得,苗疆歌舞率性自然,可以讓人心情好起來,可是龍小雲有自己的想法,她何必強求著小雲學這個。曲歡點點頭,干脆地蹲下來和龍小雲平視,「我頭一次給人當師父,要是做得不好你就直說呀。」
「師父,你沒有必要……」龍小雲咬著下唇,心里酸得發脹。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從這話里就可以听出師父對于徒弟來說,地位是如何重要了,雖然在江湖中沒有文人那麼講究禮教,違逆師命也是很嚴重的罪過了。曲歡是個張揚肆意至極的人,龍小雲從還沒拜師之前就是被壓制得死死的,哪里想過曲歡會說這樣的話。
曲歡嬉笑著去抹龍小雲的臉,「哎呀哎呀,你別是要哭了吧?」
如果說以前收徒還有些玩鬧和一時意氣的性質,現在曲歡才是真的感受到了當一個師父的責任了,她想要成為雲姐姐那樣可靠的人!
「誰哭了!」龍小雲惡狠狠地眨了眨眼,硬是板起了一張粉女敕小臉。他向來比大人都想得多一些,就是拜完師後,心也一直定不下來,此刻才顯出幾分孩子心性來。
李尋歡苦笑著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以為自己的心早被十年風沙鍛成了鐵石,結果總是被小歡幾句話就敲開了裂縫;他以為自己喝了這麼多年的酒已再難喝醉,今日這杯酒卻喝得人有些微醺;他以為積年的傷疤只能等著自己好,卻沒有想到刀子再剜進來的時候已經沒那麼痛了,痛……痛過之後就該好了……
有些人的笑容,實在太燦爛也太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阿歡總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其實小雲拜師時心里也是算計居多,不過感情總是處出來的嘛~
還有探花,苗疆歌舞可多是用來求偶的呀~
最後,雷霆夜深丟了一顆地雷~麼麼噠~必須抱住猛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