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伊是真的被封宸那句話嚇住了,整個晚間心神不寧,晚膳抬上後仍是食不知味的難以下咽。
封宸夾了一筷春筍到她碗中,溫聲道︰「這筍尖在這時節剛剛好,清潤爽口,皇後也嘗嘗罷。」
清瑤一邊偷偷抬眼看看皇帝,一邊又抬眼偷看沈溯伊,左覷一眼,右覷一眼,然後滿眼笑意,好不快活。
清瑤一直一直都是盼著沈溯伊和封宸能和樂靜好的。那麼多年了,清瑤是唯一不曾改變了的一個人。
因為在兩年後的天宸五年,即沈溯伊被廢後的那一年,清瑤拼死跑去蘇若芯的承歡殿,請求面聖、讓封宸收回成命,遂于承歡殿門柱石死柬踫柱血賤當場亡故。
她走得那樣突然,那樣早,歲月沒有給她機會,也不曾給予沈溯伊。
當沈溯伊听聞清瑤死訊時,驟然不敢相信那竟是真的。
霍清瑤死了?怎麼可能??
她那年才二十五歲而已。
清瑤以為她的死能喚回些許封宸對皇後沈溯伊的情誼,能令封宸記起曾有那麼一段年歲里,沈溯伊和清瑤兩個姑娘混在都是男人的大軍中。一個是中軍主帥沈帥,一個是前鋒營偏將霍將軍,受了傷,便兩個女孩子相互裹傷,相互為慰藉。
清瑤想讓封宸想起共同打天下時崆峒歲月中皇後沈溯伊的那份勞苦功高。
可是她卻不知,封宸的心是硬的,血是冷的,他已不愛,又怎會憐惜。
沈溯伊,霍清瑤,這雙在開國之前從龍保駕、拼死沙場的巾幗之花,在褪掉戰袍換華裳後,便成剎那芳華的曼珠沙華,紛紛凋落零碎在了封宸的紅粉後gong中成了紅顏白骨了。
沈帥?霍將軍?
這些稱呼早在她們二人進宮那時便恍若都留在上一輩子了。
邊疆催人老,當年一同戎馬關山的將領,多被封宸遣至邊關,且終身不奉召不得還朝。再過經年,又有幾人記得?
沈溯伊復又想起這些糟心的事,就忍不住又是一陣反胃起來。
她知與封宸同席,也怕他好潔會惹他不悅,只能緊忙壓制著。卻不想這陣干嘔竟然愈演愈烈,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封宸卻發現了,從沈溯伊的對面起身快步過來,扶著她的腰身,皺起十分好看清晰地劍眉,語速略有些急的追問︰「皇後怎麼了?」
清瑤也慌張的放下手中正為沈溯伊挑銀魚魚刺的筷子,忙倒了盞清茶,遞到沈溯伊唇邊。
沈溯伊真是難受得緊,連連擺手避開了他們二人。
轉身將月復中食物吐了個干淨,連剛剛吃下的封宸夾于的春筍也不例外。
然後她卻仍干嘔得厲害,只是卻甚麼也吐不出了,反而是覺得五髒六腑都想嘔出來一般,火燒火燎的疼。
就在此時,徐公公進殿內有些為難的道︰「陛下,承歡殿的寶瓶姑娘求見,說是無論如何要奴才通稟一聲,您看」
又忽而好似才見了皇後嘔得痛苦不堪的模樣,怔怔尖聲道︰「呦!皇後娘娘這是怎得了,可是要緊啊?」
封宸有些煩躁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速速滾去傳召御醫,著承歡殿有事速稟!」
徐公公連滾帶爬的快步出了殿外,想是宣召太醫去了。
外殿一女子腳步輕快、與徐公公擦肩而入。來近前,也未向封宸行跪拜之禮叩請聖安,只是聲音清脆而活潑,一邊將托在手中的瓷罐放在紫宸宮內殿的膳台上、一邊語速輕快地道︰
「皇上,這是我家婕妤為皇上精心烹制的鹵汁熊掌。這道佳肴,正是皇上去年在山中養傷時候最愛的一道。昨兒皇上在我們娘娘那里說了句想吃,這不今兒我家娘娘便把此事當成心頭最最拔尖重要的大事來做了。婕妤說既然皇上今日有事不得閑,那送來給皇上食用,也是一般的心意。」
說著便又開了瓷罐上的蓋子,一股腥重濃郁的膩味伴著白裊的熱氣撲面而來。
那股氣味讓沈溯伊再也忍耐不住,如遭重擊般的,憋悶在五髒六腑中的灼熱之感遂涌漫上來,一口嘔出。
她卻唯恐弄髒封宸的錦袍,更怕糟蹋了蘇若芯對封宸這番深情厚誼,忙伸手掩口,卻已遲了。
封宸坐的距離沈溯伊很近,他高潔的黑底金玟龍袍下擺、沈溯伊黯淡的白底銀紋常服下裳、連帶一桌的膳食包括新端上來的蘇若芯親手烹制的熊掌,都被沈溯伊那一口噴出的東西染得滿目猩紅。
沈溯伊感覺到自己被封宸握著的手臂和腰間驟然一緊,想來封宸他是生氣了的。
心里便想︰萬幸!雖然封宸會氣她毀了他一件龍袍、又毀了蘇婕妤送來的一片心意,卻仍然穩穩的抱住她,沒有把她丟出懷去。雖然那力道掐的沈溯伊手臂都跟著痛起來。
在承歡殿的掌殿女官蘇寶瓶的尖叫中,沈溯伊只覺得隨著那一口血氣的嘔出,全身都舒坦了下來。器髒里的灼熱也減緩了些許,好似骨頭血肉都隨著那口血而同時破體而出,周身軟綿無力,緩緩的就快失去了感知。
倚在封宸懷里,聲音離沈溯伊也越來越遠了。
她看到蘇寶瓶仍然在長著嘴似是在驚叫,卻如觀啞劇般听不見那刺耳的聲音。
看到清瑤巴掌大清秀的臉龐滿是驚懼恐怖和擔憂,嘴巴一張一合仿若在說著什麼,一手攥住她的手心、一手拿著帕子不停擦拭她的下巴。
而封宸,一臂環住她的肩,一臂緊摟著她的腰身。沈溯伊終于敢于再次直視封宸的眼楮,驚奇的是,那里面竟然滿滿的裝得都是一個沈溯伊。
一個臉頰蒼白消瘦若鬼,襯著那一雙眼、大而如妖的沈溯伊。
封宸的嘴唇也在不斷張合著,不斷重復著兩個字。
奇跡般的,她竟知道他在說什麼。
封宸,他在叫沈溯伊的表字。
那樣盲目的、不停的、苦苦的、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喚她︰
「澈之。」
「澈之。」
「澈之。」
「澈之。」
「澈之。」
鬼使神差般,沈溯伊輕輕動了動唇角,無聲的吐出兩個字。
她在封宸急劇收縮的瞳孔里,看到那樣一個虛弱蒼白的自己,竟在嘴角旁綻放出了一個艷如驕陽般的笑意。
沈溯伊知道,她說出的那兩個字,封宸必然是看懂了的。
她喚他,
——尋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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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溯伊仿佛又是做了一個又一個的迷夢,在那重疊破碎的殘夢中,她才剛剛及笄一年而已。
兒時,她外祖常對沈溯伊言道︰吾兒,「溯」音同「素」。而「素」,又意為「本色,最初」,寓意簡潔,間或純然。吾兒便是外祖的「素素」。
所以兒時沈溯伊的小名便一直是喚作「素素」的。
她的外祖和父親總是寵溺而親切的喚她︰素素,素素,素素,
素素,你又頑皮了
素素,你又將外祖的藏本沾染了墨跡
素素,你太小,再不許偷騎為父的汗血馬,當心跌傷了你
至于沈溯伊的表字「澈之」,雖然是在她仍未及笄、只是個年僅八歲稚弱女童時,她的外祖便為她定下來的。只那些年因沈溯伊並未到及笄之年,故而家中長輩始終沒有正式改口、喚她「澈之」。
沈溯伊並未能在家中過上她十五的周歲的及笄大禮,便義無反顧的跟封宸走了。
于是上一世終沈溯伊一生,都沒有那樣的機會,讓她的外祖和父親當面親喚我一聲「澈之」。
後來打起仗來,戰事逐漸白熾化。
一城一池拼荊斬棘的走下去,沈溯伊的腳步已無法停止,是真的再沒機會回去親自求得二位老人家的原諒,听他們喚她一聲她的字了。
那時沈溯伊還小,不過十六七歲而已。
每每想念家里時,沈溯伊便難得的情緒低落起來。封宸便會哄她道︰「澈之,有我喚你,必不叫你孤獨寂寞。」
沈溯伊那時便又追問︰「阿宸,你字什麼呢?怎卻從未听你提起過?」
封宸于是便笑笑,道︰「我命薄,家嚴家慈走得突然,離世時我方為五歲稚童,後為叔父寄養。」
「然叔父家境十分貧寒,尚不若我家中情境。叔父家中自己的子女便都慢慢不讀書了,整日忙于生計、又哪里顧得上字號。」
沈溯伊那時心痛封宸,心痛他笑容背後的隱痛。忍不住上前攥緊封宸的手,認真的道︰「沒有關系,字便是給最最親近的人來喚的,我為你取字好麼?如此這般,你喚我的字,我也喚你的,我倆便都不孤獨。這般可好?」
封宸真心展露笑容時,那真的是好看又溫暖得連人的心都能被他融化掉的。
他便那樣定定的看著沈溯伊,笑意盎然道︰「甚好,澈之要喚我什麼?」
沈溯伊苦苦思索良久,絞盡腦汁,終于靈光一閃,為封宸想出一個她心中甚愛之的表字,遂展顏拍手笑道︰「有了!便叫‘尋沚’,最好不過!」
「何解?」封宸低笑問曰,沈溯伊當時便想,怎麼那麼普通的兩個字竟被他說得那麼好听。
嗓音低低劃過她心田,使沈溯伊整個心房都隨之驀然一跳……
她側首認真地望著封宸那雙同時結合了清冷和溫暖兩道截然不同光芒的奇異眼眸,歡快地道︰「我是沈溯伊,字澈之。便如水中孤土上獨立的一人,水清澈澈、雖流而不止,然卻終我一人耳。」
「你是封宸,字尋沚。沚者,水中之地是也。你尋到了那片‘宛在水中央’的孤土,也便尋到了我,而我也同時尋到了你。」
「你看,我們便是注定要在一塊兒的!」說到最後,沈溯伊大笑著。
一點也不似名門閨秀的含蓄,真的仿佛只是個明朗豪爽的少年將帥。
沈溯伊至今仍然記得,听著她這樣解釋著那名字的涵義,封宸整個驟然發出璀璨光芒的臉龐是那般的耀眼。
他曾那樣開心快樂的放下一切包袱地對她展顏大笑過,他也曾那樣真心展開心扉的對她大笑過。
那時候的她和他都還年少,每當他得目光投向沈溯伊身上,他整個明亮的鳳眸里便都是欣然而雀躍的光彩。
然而,後來呢?
後來的他們,究竟又是怎麼了。究竟因何相厭、又終恨不能相殺?
沈溯伊于是想︰也許,封宸是終于尋到了那宛在水中央的沚上伊人。
可惜封宸的伊人,並不喚作「沈澈之」。
尋沚何以終岸傷?
尋沚,封尋沚——請你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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