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長平王妃章氏的一張俏臉被嚇得煞白,章幼儀便知道是將妹妹嚇到了,今日自己著實是失態了。
遂一聲長嘆道︰「罷了,靈兒,你須得記住,以後必不能再任性妄為了,對著王爺愈加是應該尊敬的。」
長平王妃章氏遂帶著哭腔,怯怯的道︰「是,大哥,等妹妹回府便去求封求王爺不要遷怒大哥,讓他請陛下收回成命,不要派你去邊關好麼?」
章幼儀一只大掌扶著妹妹的發頂,聞言哭笑不得,道︰「傻靈兒,你卻都在想些甚麼?為兄去鎮南關之事,與長平王並無半點干系,王爺又怎會因為夫妻間齟齬而進言陛下貶斥為兄?」
他見長平王妃章氏還在低泣,遂落寞而寵溺的一笑,道︰「傻妹妹,這次便是為兄自己求見陛下請命出行鎮南關的。」
長平王妃聞言一怔,失聲驚呼道︰「哥哥!你你莫不是患了失心瘋了嗎?!」
要知道,歷朝歷代被派往邊關駐守邊防的將領,又有多少是終此一生不得還朝的老死關外呢?
像章幼儀這般的,放著京中的高官厚祿卻不要,竟自己想要去那邊荒之地空度大好時光,如何能不叫長平王妃又驚又怒!
章幼儀豪氣一笑,輕斥道︰「你這沒規矩的丫頭,是怎生與兄長說話的?」
見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樣,遂又側首低笑著安慰長平王妃章氏道︰「再者,哪就有你說的那般夸張?陛下已然許諾過,若是為兄有朝一日想要還朝回京,隨時都可以上奏請歸的。」
長平王妃章氏聞言,這才將眼眶中打轉的淚憋了回去,求證一般的繼續追問︰「大哥此話可當真?可萬萬不許騙我!」
章幼儀笑應︰「且放心罷,為兄何時欺瞞過你。」
略一停頓,他神情若有所失,復又言道︰「更何況,這滿京繁華,雖萬般的好,又何以洗得為兄心中之傷?如今知她一切皆好,我再安頓了你,便可自此放心南下鎮南關去了。」
長平王妃聞言,心中憋悶,擺首躲開頭頂兄長的大手,氣苦道︰「你便是這般愛慕她不成?為何好男子卻偏生都愛慕她?她就有那麼好?!」
章幼儀一怔,問︰「甚麼還有哪個傾心于她?」
長平王妃心中發酸發苦,怒而月兌口道︰「卻還能有誰,還不就是他封」
話到口邊,章氏卻又猛然頓住,臉上神色頗為不自在的改口道︰「還不就是那一位嗎」
章幼儀卻未留意到她話中突然的轉變,聞言只是灑然一笑,道︰「靈兒,你卻是誤會了,她並沒有引得我傷心,甚至不曾發覺過我有這份臣子所不該有的心思,否則也不會如此毫無芥蒂的以同袍好友之情待我了。」
章幼儀稍一沉默,片刻將手伸到自己前襟大開的里懷中去,掏出了一枚凝脂白玉令牌,拾起妹妹長平王妃章氏的一只素手,鄭重其事的放置在她手心中。
深夜中花園里黑暗模糊,長平王妃章氏只能模得出是一塊玉佩狀的事物,便蹙眉問︰「這是何物?」
章幼儀深呼一口氣,肅容道︰「靈兒可還記得當年我江中軍在虎翼關‘一線天’峽谷之役?」
長平王妃章氏手指微微一顫,輕聲應道︰「妹妹不曾忘卻。」
章幼儀面露緬懷追憶之色,悵然道︰「是啊!但凡是親身經過那一役的江中軍兄弟,又有哪個忘得掉呢?」
「八十兄弟、悍不畏死、敢為死士,同當時的沈帥一道突圍出谷,終于在堪堪二人並列前行的峽谷‘一線天’拓出一道荊棘血路,將糧草與峽谷另一端陛下所率斷糧幾日的大軍匯合了,十幾萬江中軍才不至于損在那一役中。」
長平王妃章氏心痛的反握住兄長的手,柔聲勸慰道︰「哥哥」
章幼儀苦澀道︰「然此一役,當先開路的八十將士,十人當中已然去其九,算上沈帥也不過才活下來七人罷了,人人血染戰袍身負重創。若不算時任行軍主帥的沈帥,從虎翼谷‘一線天’中撿得一條命活下來的六名軍士中便有一人是為兄。後來兩年內其中三名當日幸存的兄弟又陸續折在了別處,遂當日八十忠勇將士而今便只剩下三人至今仍在人世,有幸得見陛下御宇,沈帥登後。」
「皇後娘娘顧念舊時同生共死的袍澤之義,不僅安頓好往日戰死有功的軍士家眷,還分別賜我們虎翼谷一役中僅余的三人每人一塊鳳翎王令箭,若將來有難便可憑此信物求皇後一件事。靈兒此時你手中的這塊,便是皇後賜與為兄的那一塊了。」
章幼儀定定的望著胞妹長平王妃章氏,鄭重道︰「為兄此去鎮南關,想必卻是用不上了,也並不想將之一並帶走,否則吾心不得靜,又如何能得真正片刻安寧?此物便放在靈兒身邊罷,你須得好生保管。若有一天為兄也幫不了你的時候,你便憑借此物去求皇後娘娘,她定能護你如意周全。但為兄卻希望你永無啟用此信物之時。」
「才不稀罕!」長平王妃章氏抽回手,氣沖沖道︰「我才不要她的東西,這東西你若不帶走也好,妹妹這便幫哥哥將它扔掉,才正好是一了百了!」
章幼儀一聲長嘆,探手握住胞妹長平王妃章氏那只握著鳳翎王玉牌、並舉得高高的手掌,聲音疲憊而哀傷,低低的道︰「靈兒,就算是為兄求你還不成嗎?你便不要任性了,好生留著這枚玉牌,總會有救得你性命的一天。你便全且當是為了讓為兄能走得安心,這也不成嗎?」
長平王妃聞言,心里卻愈加難受了,喃喃著低泣道︰「大哥,靈兒不懂!靈兒真是不懂!為何我們兄妹便要過得這般苦楚?為何我們想要的東西總是求之不得!」
章幼儀聞言微微怔忪,在胞妹章氏如泣如訴的哭泣聲中沉默了半響,才苦澀的微笑安慰她道︰「靈兒,然則這世間的苦楚,你又真的見過了多少呢?你可知道,有多少人遭遇莫大的不幸,比之我們只會愈發的難熬,但他們卻都能甘之如飴,始終前行、不棄生之所願。而我兄妹二人的出身家世已勝過世間無數之人,所承受這一星半點不如意,又算得了甚麼?」
「靈兒,你可知,這世間最苦磨不過一個人總是不肯放過自己罷了。」
話方一落地,章幼儀遂已然從躺臥的山石上起身,長身而立,復又最後望了一眼靜置于長平王妃章氏手心中那枚精致淡雅的「沈」字。
遂在這連夜都微醺了的月色下,頭也不回的蹣跚而去。
看著兄長一手提著酒甕、一手扶著假山廊壁、釀蹌而去的背影,長平王妃章氏只覺得自己心底的那絲清愁,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起來︰
自己的兄長並不知道,被那個女子所吸引的,甚至還有她的丈夫。
當長平王妃章氏听聞丈夫竟同意迎娶長安王妃楊氏母家的佷女進門時,她其實還未真的要去置甚麼氣,因為兩年不曾有孕,她這個發妻其實也不是不心虛的。
所以那時她竟然還天真的舒了一口氣,以為自己的丈夫已然看淡了過去那份留在心底的倩影,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來除了發妻之外,竟連一個侍妾都不曾有過。
可是當那個容貌頗似那個女子的小楊氏、就那樣突如其來的出現在她面前,在她面前向她的婆母長安王妃敬茶時,她才悚然驚愕了
小楊氏進門之時,長平王封珜便道平妻只需向婆母長安王妃敬茶即可。原來哪怕是一個那個女子的影子,對于她的夫君封珜來說,都是值得這般大張旗鼓的迎娶進門嗎?都是值得去如此珍惜的嗎?不過是那女子的一個替身罷了,竟然都半分受不得委屈嗎?
其實關于這些,她的兄長都還不知情。
而她甚至有好幾次在激憤之下將話都吐到了嘴邊上,可是卻終于說不出口罷了。
章氏到底還是會顧忌丈夫的顏面的,況且她的丈夫此舉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那便是對當朝皇後、自己的堂嫂有不臣不倫之心的殺頭大罪!便是皇帝封宸肯念舊情開恩饒恕他一命,她那般驕傲的夫君又豈能有顏面苟活在世?
章氏從她十四歲那年起,她便注意到了這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郎,放在心中後便再也拿不掉。到底她還是愛著封珜的。
所以哪怕章氏那麼氣那麼怨,又怎麼忍心真的害了他。
夏蟲相伴,一夜無眠。
次日,出乎龍武將軍章幼儀所料的是,長平王妃章氏並沒有吵鬧和不願,乖乖自己坐上馬車任由兄長送她回了王府……
章幼儀進府後便去尋長平王封珜一敘舊情,遂章氏便在園中靜候。
她是怕兄長會不辭而別,所以在此園內觀景等候,那麼不論兄長從哪個院落中出來,都是要途徑此處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已然升到當空。昨夜那般有精神的夏蟬、此時也叫喚的有氣無力了。長平王妃章氏這才見到她長兄高大挺拔的身形從遠處而至,直至行到了她面前,才停下步子,就那麼溫和的望著她,比日光還暖、還耀眼。
章氏並沒有去問哥哥究竟與自己的丈夫談了些什麼,只是注視著兄長那雙英氣逼人的眉眼,輕輕問道︰「兄長此去珍重,不知何日安歸?」
章幼儀灑然一笑,豪氣雲天。
「待到有一日,章幼儀得以坦然面對過往,頂天立地、無所畏懼,那時便是一騎千里歸京時!」
言罷一聲長笑,章幼儀霍然轉身,大步離開,再也沒有回過頭。
所以他也不曾看見,胞妹章幼靈玉塑冰雕一般的臉龐上,那兩行再也按捺不住的、汩汩而下的清淚。
墜落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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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牌舊事」章終,章幼靈回憶天宸元年舊事的那段完結啦,下章回歸主線當前時間——天宸三年四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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