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非塵踏著晨光進入國子監天字部中等部所在的教室,這會還沒有上課,同學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講著話或者各自在看書。兩邊牆上還燃著手臂粗的蠟燭,室內的光線十分明亮。
「哇,非塵非塵,你終于來上課了!你的腳好了嗎?」郭昭熱情的迎上葉非塵,有些愧疚的道,「本來應該去葉府看你的,只是我這些時陪我女乃女乃去寺里上香了。」
「沒事,你不是寫信告訴我了嗎?還送了上好的藥膏。能好的這麼快也托了你的福。」其實郭昭與鎮國公夫人去上香也和之前的案子有點關系。由于之前郭高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開了當初二百多名士兵慷慨赴死的那場戰役,很多百姓都去寺里為那些人點長明燈、祈福。
因著這事有禮部的人上書提出讓祖母出面去寺里為那些人做一場法事來安百姓的心,皇帝特意讓葉定榮回葉府問了祖母的意思,祖母拒絕了。同時還推舉鎮國公夫人去做這事。
這也有點原因,鎮國公夫人楊氏並不是出生名門大家,她爹是當年鎮國公的副將,在當年那場戰役之前就為了救鎮國公受了傷,然後自告奮勇的在那場戰役中當指導者,是那場戰役中死去的擁有最高官職的武將。由他的女兒來主持法事很適合。
而在某些人準備彈劾祖母冷酷無情之時,祖母又貢獻出了一本名冊,那本名冊記載了當初赴死的所有人的名字,而且二十年來祖母每日都在為那些人念經,便是當初她在祖母佛堂中看見的那本若書一般的名冊單。
此舉一出,感動無數人,那些想要彈劾的人半句話也吐不出來。
「對呀對呀,我這些時也有好好的在佛祖面前求他讓你的傷快些好呢。」郭昭說的洋洋得意,好像葉非塵的腳好了真的就是她求佛起了作用。
但不管怎麼說,葉非塵還是很感動的,「多謝。」
郭昭垮了小臉,「我們不是朋友嗎?何必那麼客氣。」
說完她又探過身子,雙眼放光的看向葉非塵,「當然,如果非塵妹妹要感謝我我也不會拒絕。你讓你的那個會武功的丫環和我比試一場吧。大都督府的人每次都拒絕和我比試,要麼就讓著我。」
「你一個女孩子,那些士兵當然不會和你使出全力。依本公子看,你還是不要整日想著和誰比試,你如今越來越像男人了。」和兩人隔了一條通道、座位比她們靠前兩排的楊喬宇忽然插話道。他整個人往後側靠在椅子上,有些玩世不恭的感覺。
「你才像男人!哦,不,你越來越像女人了!」郭昭氣哼哼道,「從來都沒見過男人這樣愛插話的。」
……楊喬宇臉色微微露出些尷尬,因為郭昭說的聲音有些大,引得教室里許多人都看著他。
不過下一秒他就恢復到常態,坐正身子,隨意的翻開一本書,搖頭晃腦的嘆道,「真是大嗓門呀~」
郭昭臉色一僵,瞪了邊上想笑的幾人,壓低聲音對葉非塵道,「他那嘴巴真是討厭。算了,不管他。非塵你還沒有說答不答應我說的事呢?」
葉非塵將書本拿出來,點頭又搖頭,在郭昭不解的目光下解釋道︰「讓月兒和你比試不是不行,但是你要想清楚,你是鎮國公府的小姐,還是我的好朋友,月兒即便和你比試也不一定會拿出真正的本領。你照樣是不會盡興。」
郭昭卻是搖頭,低聲道︰「她不一樣,她之前不是對李珠都動手了嗎?可見你那丫環是不懼強權的。」
葉非塵對她的邏輯倍感無奈,「那是因為當時李珠對我不利,她才會護著我。而你,可是我的朋友。」
「要不……我去葉府玩,然後裝作要對你不利惹你的丫環出手?」郭昭覺得自己的點子很不錯。
葉非塵卻是當即否決,「太幼稚了,沒有人會相信。」
不待郭昭說什麼,葉非塵趕緊翻開書輕聲朗讀起來。郭昭一見,也機靈的開始讀書——老師來了。
一節講解《詩經》的課完畢,同學們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往外面走去。
「咦?不是還有一節課嗎?」一般而言,早晨的學習時間有兩個半時辰,從辰初道午正。
時間安排如下︰兩盞茶的自由朗讀時間,用來復習和預習;然後是連續的兩節課,都是一個時辰,兩節課中間會有差不多兩盞茶的休息時間。
按道理說還沒有到放學啊,怎麼同學們都出去了,葉非塵有點疑惑。
听課听得有些困倦的郭昭被葉非塵叫醒,听了葉非塵的話很自然的起身,順便拽著葉非塵往外走,「下節課是音律課,學彈琴。溫老師把上課地點定在小花園。」
天字部在國子監很特殊,有自己獨立的地盤。主體建築是華章殿,是所有學生上文課的地方。
華章殿南北均開門,大門對著的均是相當廣闊的以漢白玉欄桿圍起的廣場。廣場之外風景就相差甚遠了。
北邊廣場之外是一汪池水,名喚清漪池,清漪池外圍有長廊,時有學子在長廊上吟詩作賦,或者欣賞池中美景,西邊與長廊相連的是一座小亭子,听風亭。听風听再往西便是小花園。繞過小花園,走過一條小道就可以看到書閣。
國子監與皇宮毗鄰,而天字部與兩邊都相接。沿著書閣後面的路通過一道門可以直入御花園。
一般公主和皇子上課就那道門,而一般的臣女臣子都從國子監正門而入。
南邊廣場之外是武場,武場分為兩部分。東面是射場,用來練箭和武術的地方;西面是馬場,練騎術。武場四周由鐵網包圍,鐵網之後又終有參天樹木,確保亂箭和馬兒不會傷到武場之外的人。
馬場和小花園同在華章殿的西側,從距離上說離的不太遠。但是中間隔著一條五尺寬的大理石道、兩米寬的綠樹屏障以及鐵絲網,很安全。若是偶爾踫到了公子哥們在課下時練習騎術,大膽的女子會直接進馬場,而膽小的女子則會在小花園里,透過樹的縫隙、遠遠的觀看。
女子沒有專門的騎射課,但同時也不禁止女子進入,也就是說想學騎射都是可以的。乃至馬場和射場都有專門的助教時時候著,一旦有人想要學習,他們都可以充當臨時老師。
可以說,天字部的學習環境十分的好。
葉非塵跟著郭昭來到小花園,便見早晨來的時候還什麼都沒有的小花園此刻已整整齊齊的擺好了十七張長案,上面擺著樣式相同的古琴,便是皇子公主們的琴也和大家一樣。
這音律課一個月只有兩節,之前葉非塵剛好全部錯過,所以這是她第一次上音律課,她覺得很有趣。
這兒環境清幽,有花香陣陣,有綠樹成蔭,甚至還有不遠處清漪池上吹來的清風,十分雅。
不過……葉非塵看了看那十七條長案,疑惑道︰「昭姐姐,我記得我們中等部一共有十八人吧,怎麼這里只有十七條長案?今天有人沒來?」
今早景知妍見她的表情一直都是一種類似于看她好戲的樣子,難不成是她故意要人少放一架琴,用來在大家面前讓她丟人?
若是這樣,也似乎太……幼稚了點吧。
郭昭先開始還沒有會意過來,等她想過來了她就很憐憫的看著葉非塵,「非塵妹妹,你今日是第一次上音律課吧?」
葉非塵疑惑的點頭。
「你慘了。」郭昭一手拽著葉非塵的手,一手往西邊指去,「你看到那邊沒,就是整個花園最偏遠最荒僻的那地方?」
說實話,隔著蔥蔥郁郁的樹木,葉非塵還真沒有看到郭昭嘴里說的那地方。
「看不到沒關系,等會你就會看到了。」郭昭細心的給她講解,「教我們音律的老師是溫懷修老師,他才二十二歲不過已經是文淵閣博士了,他性格有點和常人不一樣,愛琴成痴,所以對大家的要求都很高。」
「每個月雖只有兩節課,但大家都不敢有一點不重視。溫老師每次上課都是彈一首自己做的曲子後讓我們自己彈,他彈完了就坐在一邊喝茶,讓我們大家一起把曲譜給寫下來,完全正確後才讓我們正式開始練習,他就在一邊听。只要誰出了錯誤他即使像睡過去了也可以當即指出來,若是他提了幾次還出錯,他就會很嚴厲的當著全部的同學教訓。下次上課之前大家一起彈奏那曲子,他檢驗。只要誰沒有彈好,他一定會揪出來。」
「昭姐姐,你還是先說說我等下會遇到什麼事好了?」葉非塵見同學們已經依次找座位坐下了便阻止了郭昭的詳細解說,只希望她說的簡潔些讓她知道現在她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況。
「哦,由于你今天是第一次上課,所以老師要先了解你的水平。未免第一次上課的同學琴技太差影響別的同學練習,第一次來上課的同學都要去花園最偏僻的地方上課。老師會親自指導。今年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除開過年休假,我們目前為止學了三首曲子,加上今天的就有四首。」
郭昭捏捏葉非塵軟女敕的小手,憂慮道︰「溫老師今天肯定會把四首曲子都彈給你听,雖然不會為難你寫曲譜,但肯定會要你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把四首曲子都練熟,下次上課就做檢驗,如果有一曲沒有彈好他就會訓你。」
見葉非塵一臉不以為然,郭昭提醒道︰「溫老師長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一般,但他教訓人……真的很恐怖。」
葉非塵沒有說話,因為她看到了郭昭嘴里那個像畫里走出來的人。
來人一襲松垮白袍,長發幾乎及地,頭發沒有束起,只用銀絲帶隨意的扎了些起來,讓頭發不至于太亂。他眉目很淺,神色淡漠,雙眼皮的眼楮不算很大但是眼角微挑,有一股說不出的風情。雖然神情淡漠,但是那兩鬢急肩的微卷的頭發讓他又多了絲可愛的氣質。
他淡漠走來,在一群貴公子間高貴的像個王,但神情的冷清又讓他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他的身上有很多矛盾的氣質,但總歸不過三個字也可以概括︰美男子。
听風亭中,石桌上擺好了茶水,邊上擺著一架和學生們相同的古琴。
他領著兩個眉目清秀的侍童走進听風亭,眼神從已經坐下的十七位學生身上晃過,然後看了眼沒有露出一點尷尬站在後面的葉非塵。
二話不說,他就那麼站著,白如玉的手指搭上琴弦,清脆悠揚的曲子便從那平常的琴中傾瀉而出。
早在看著溫懷修的身影出現郭昭就如乖寶寶一般就近坐下,此刻全部的心神都用來死盯著溫懷修手下的琴,仿佛這樣就可以將每一個音符都抓住。
葉非塵見所有的同學都收斂了平日里或高傲或不羈或散漫或不經心的情緒,全部在認真的听著曲子。她眉目微動,也將精力投入到曲音之中。
藝術總是通著人性。就好像有人說通過听琴可以了解一個人的本心;看人下棋也可以去了解一個人;書法、繪畫莫不是如此。
此刻,從他的琴音中葉非塵只听出了一個字︰無。
雖然琴聲悠揚,听起來很美很美。但是無心無情甚至沒有寄托什麼情感,只能看到他絢麗的技巧以及平靜的面容。
這曲子很有難度,也很有意思。雖然是‘無’,但也正是無讓它有了更多的可能。若是加入彈奏者的情緒,無論是哪一種,都會有很不一樣的感覺。
但前提是,你能把它彈出來。里面各種華麗的指法簡直是讓人炫目,若沒有高超的技巧是彈不出來的。若連彈都彈不出來又談什麼注入自己的情緒呢?
葉非塵眼神晃過端坐在長案前的學生們,只見他們的眼神越來越難看,甚至有些人心慌得左顧右盼,似乎想要看看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記不下來曲譜。當看到別的人也一臉為難的時候心情沒由得就好了許多。
其中有幾個人臉色特別不好看。一個是大皇女景知霓,她素有才名,琴技也很不錯,平日里每次寫曲譜她都可以寫出大半,在所有人中都算翹楚,每每都很得意,可今天也不知是不是耳朵不舒服,竟然听漏了很多的音。
李珠的臉色更難看,昨夜似乎沒有睡好,神色有些疲憊。她和李珍兩人在望都的名聲很盛也並不是白得。她擅琴,李珍擅畫。她的琴是所有大臣女子中最好的,雖然每次寫曲譜她也很聰明的不去搶大公主的風頭,但她私以為自己的琴藝在景知霓之上。
之前葉非塵因著寫兩首詩、幾個字就傳出了些才名讓她很不滿,她早計劃好要找個機會讓大家看看真正的才女是什麼樣子。本來溫懷修一彈琴她就感受到今日的曲子有點難,剛好可以在葉非塵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能力,可惜的是越听她漏的音越多,前面听的好像記下了但一想腦子里又一片空白。
此刻她心里不知道有多悶。當然,她給自己找好了理由。都怪姑父讓她抄那麼多東西而且還不讓她吃飯,還有……想著昨夜見著的‘人’她小臉一白,腦子里的東西更是忘得干淨。
此外,景璃的臉色比平日還要陰沉許多,即使他垂著眉都也能感受到他眼里的某些類似于惱怒情緒,也不知是在惱溫懷修還是在惱他自己。
最後一個臉色難看到像死了爹娘的是坐在最後一排身子瘦小的李嘉。
雖然平日里大家都挺無視他的,但該分配到他那里的東西也從未少過,該享受的待遇也都有。除了偶爾有人惡做劇整他一下他在學校的日子也不算艱難。畢竟若別人鬧得凶了,他的兩位嫡姐為著名聲也要做個樣子去為他解解圍。
他這個時候雖然低著頭,但伊夢影沒有錯過他在琴音結束時微抬頭露出的表情,比平時被欺負時露出的表情要生動太多。因為平日里被欺負了他幾乎是沒有表情的。
而剛才,他眼里似乎滿是怒火,兩條眉毛幾乎要皺到一起。最讓她看的分明的是幾乎被他毫不留情得掐的快要出血的耳垂。
誒……這是一個多麼嚴格要求自己的少年啊。也真下的去手。
琴聲盡,最後一個音符在空氣中回蕩著微顫的聲音,若一個號角,讓陷入各種思緒的學生們都回過神來。
不像往日那樣許多人都主動的去溫懷修那里拿筆墨,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不動。
本來或許還很尷尬,但見沒有一個人上去,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了一些。
溫懷修移步,坐到石凳之上,在他坐下的同時,他身後的一個侍童手輕輕一揮,那看著就要拖到地上的長發就那樣全數的落入侍童的手里,沒有一根沾染塵埃,而且,侍童的動作輕到竟沒有牽扯到溫懷修上面的頭發。
另一個侍童當即沏上茶。
溫懷修就好像不知道身後人的動作一般,落座、端茶的動作一氣喝成。
葉非塵微囧,雖然他的動作很輕飄很有仙氣,但不管怎麼說,一個男人,身後站著個同樣的男人給他托著頭發,這場景,總讓她有點看不下去的感覺。
雖然似乎全場也只有她一個人有這樣子的感覺。
「一個音節都寫不下來嗎?」溫懷修文雅的喝了口茶才緩緩道,嘲諷意味頗重。
坐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在溫懷修再次準備開口之前景知霓站了起來,她臉色微紅,輕聲道︰「學生此次記下的調很少,但有勝卻無,獻丑了。」
「寫下來便是。」溫懷修面上無任何特別表情。
景知霓便起身走到亭子中早擺好紙默的長案前寫起來。
有了她帶動,後面的學生也都上去添了幾筆,便是郭昭也上去寫了一兩筆。她上去前還小聲和葉非塵講話︰「不管寫對還是錯,要是不寫會被罵的更狠。所以胡亂寫也好過不寫。」
葉非塵有點無語。由于她站著而別的學生坐著,所以很容易就將大家的表情看在眼底,沒想到平時或傲或**的人這個時候竟然都為著自己听出一點點調子而感到高興。
當然,她觀察的有趣,卻是忘記了一件事——她也是學生。這樣旁觀看著,她一時還真的把自己當成旁觀者。
所以當溫懷修最後拿著那張填了不足三分之一還有好些錯誤的紙輕輕抖動,而眼神卻直直的看向她時她還覺得有點奇怪。
等到他嘲諷加鄙視另還加點不可思議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她才恍然回神。
他道︰「怎麼?全班就你一個人一個音也沒有听出來?」
葉非塵沒有及時回答,為了他語氣中的那點不可思議。按說他們不曾見過,他為什麼會覺得她沒有上去寫一個音下來是‘不可思議’呢?
「我……」斂去心神,她的腳朝前邁出,同時準備說話。
但是卻有人比她更快開口,攔下了她口中的那句‘我只是還在回味,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就寫’的話。
李珠起身道︰「老師,請不要生氣。非塵是第一次上音律課,平日里學生也沒有听過她彈琴,今日這曲調對她而言可能難了些。畢竟是她的第一次課,若是老師給她彈我們大家學的第一首曲子她應該會听出來一些的。」
葉非塵默默收回已經踏出去的腳,這李珠是有多自信了解她?就那麼確信她不會彈琴嗎?
這話雖然看上去像是為她辯護求情,但說白了不就是在說她不通琴藝嗎?且不說一個大家閨秀連個曲子都不會彈說出去有多不好听。便是李珠故意在一個毒舌的愛琴成痴的老師面前特意指出她琴藝不行,也是不懷好意。
想要看她被老師當面訓斥嗎?不好意思,她沒有那個被一個年紀才二十二歲的男人訓斥的愛好。
她選擇當古文老師便是因為對古文學感興趣,由此推廣到古琴、古棋、古畫、書法……幾乎和古代文化相關的東西她都費了不少功夫去研究。還因為這樣專心的研究錯過了大好青春年華,搞得最後二十多歲連個戀愛也沒有談。白白便宜了景颯聆大叔。不過……景颯聆應該也是頭一次動心吧。這樣一想,也不虧。
由于不小心走神,她又錯過了最佳開口機會。
看溫懷修開口,她還以為自己會引來來郭昭之前提過的‘教訓’,但沒想到挨訓的完全不是她。讓她瞬間覺得其實這溫懷修看著也還蠻順眼的,毒舌也不那麼讓人討厭。
只見溫懷修挑眉對李珠道︰「本少有問你話?她還沒有說話你就巴巴來給她解釋?是要凸顯你有多好心嗎?你可是大家小姐,長舌婦那種東西最好不要多學,看著惹人厭。坐下吧,站著惹眼,看得本少眼楮疼。」
這話語、這語調,對如花的女孩來說真的是比刀子還厲害。李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淚再眼眶里打轉都不敢落下來。只垂首坐下,竟不敢反駁半句。
葉非塵微訝。溫懷修竟然沒有用‘為師’自稱而是用‘本少’,這是個有趣的現象,誒,當初以為學校的老師都是上了年紀的博士,完全沒有一點想去打探的心理,現在心里好奇了卻是對這人半點不了解。
另外,李珠連辯一句都沒有就這麼乖乖的坐下了也是個有意思的現象,畢竟李珠性子有些火爆,在葉府若不是李姍壓著怕是連葉定榮都敢還嘴。在溫懷修眼前卻是不敢吱聲,怎麼能不讓人在意?
「葉非塵是吧?還在那傻站著干嘛?還不快上來寫!」溫懷修訓完李珠就將眼光轉到了站著的葉非塵身上。
所有人都一怔,葉非塵也有點愣。這人莫不是真的認識她?這語氣,擺明了就是肯定她听到了一些嘛!
坐著的人訝然的看著葉非塵,心思莫不是難道她也是個琴中高手?連老師都這樣的肯定她。
景知霓眼里冒出一簇簇的火,絲帕都要被她真的擰成一絲絲的了。溫老師何曾對哪個學生這樣相信過?尤其是在琴上,他幾乎就沒給過任何人好臉色!
好吧,要讓葉非塵說,溫懷修對著她的臉色其實一點也不好。擺明了就是不耐煩嘛!
不過竟然老師都開口了,她也不扭捏,款款走到亭中,執筆落墨。
她也是邊寫邊想,調子雖然已經在腦海里,但是古代的曲譜和現代的很不一樣,她想的是如何轉換,免得一不小心就把哆來咪寫了出來。
亭下的學生包括亭中的溫懷修都有些訝異的看著葉非塵,雖然她寫的不算快,但神態淡定,不慌不忙,偶有思索也不會花太久時間。
葉非塵越寫就感覺落到她身上的眼神越炙熱,她緩緩的放慢速度,而後在幾個彈奏速度十分快的地方留下空隙,越寫越慢,最後無奈擱筆。
「老師,學生只寫得出這麼多。」葉非塵退出亭外道。
她其實已經寫了一大半,比之前所有學生合起來的還要多,所以這話落在許多人的耳中又引起了不少人的嫉恨之心。
「不錯!」溫懷修難得的夸贊了一句,還露出了點笑。
他也不再多說,自己提筆往葉非塵寫的那張紙上將她沒有寫的地方填滿。
「好好練,把這曲子練好了你們就可以出去說是本少的學生了。」溫懷修將紙遞給邊上的侍童,侍童快速的抄寫,一張張的發給下面的學生。
溫懷修說完後便起身走出听風亭,托著他頭發的侍童很自然的放下他的發,然後抱著案上的琴走在他身後。
「你跟我來。」溫懷修走到葉非塵身邊道。說話的同時腳步不停,徑直往之前郭昭指過的方向走去。
葉非塵給笑得得意洋洋似乎剛才被贊了是她自己的郭昭打了聲招呼便跟在溫懷修身後。
在侍童給郭昭曲譜的時候,郭昭笑嘻嘻道︰「無心,我要剛才非塵寫的那張紙,她可是我的好姐妹,你給我她不會怪你的。」
無心搖頭,「上面有修公子的筆墨,不外傳。」
郭昭嘟嘟嘴,卻是沒有再提。
她望了眼葉非塵瘦小的背影,又開心起來,啊啊啊,非塵真的好厲害呀。心里仿佛有了一股豪氣,頓時就懷著空前的熱情練習彈琴來。
而隔著一條道、一條綠化帶、一面鐵絲網的馬場之內。正在上馬術課的高等部學生已經牽出了自己的馬。
雖然高等部如今只有大皇子景子期和壽王世子景瑞兩個人,但他們還有陪讀,還有侍從,所以馬場內的人也不少。
景子期與景瑞兩人的馬都是汗血寶馬,一匹純白一匹淺棕,兩匹都是價值千金。這兩匹馬是西北貢獻上來的,一共也只有十來匹,小輩中得到這馬的也只有他們倆。所以平日里兩人都對自己的馬兒相當愛護。也花費了好大的勁才馴服這桀驁的馬兒。
景瑞站在他的棕色馬身邊,抬手順著馬鬃,柯正走過來對他耳語幾句。景瑞的眸子便亮了,微偏頭,銳利的眸光透過層層樹木穿過長長的距離落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上。
「大皇子,今日來賽一場如何?」景瑞靠近景子期道。
景子期眸光微閃,臉上的笑意加深了許多,他沒有直接回答景瑞的話,而是對一邊的授課老師公儀超道︰「老師可願做裁判?」
公儀超生的很高大,但是面容卻有些秀氣,幸而留著的胡須給他添了幾分野性的氣概。
他食指從自己的兩瓣胡須上劃過,點頭笑道︰「難得大皇子和瑞世子有閑情,為師便給你們做評判。大皇子和瑞世子可是準備騎汗血寶馬來做比試?」
兩人點頭。
「那好,也算讓老師開開眼界。」
沒多時兩人就已準備好,各自牽著自己的馬兒站在起跑線上。
「準備——開始!咚!」公儀超話音和他的鼓聲同時落地。
便見兩道身影瀟灑的翻身上馬,扯韁狂奔。留在起跑線旁觀看的眾人一下子便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
「這速度,真是快呀。」公儀超模模自己的胡須感嘆道。心里暗思若是戰場上將士人人都有一匹這樣的馬那該是多麼大的助力呀!
邊上的幾名陪讀也不斷的附和著,眼里有著羨慕和激動。
比賽的線路是繞著整個馬場跑三圈,這三圈不算很遠,但是路途中設有一些障礙,給比賽增加了一些難度。
第一圈的時候兩人旗鼓相當,景子期略微在前面一點,超出景瑞不足半個馬身。馬兒速度飛快,揚起陣陣灰塵。邊上看的人也不再干看,各自為自己的主子加油。
「大皇子,加油!」
「瑞世子,沖啊!」
這里的聲音傳到邊上正彈著難度系數超過自身水平的曲子的人耳朵里,那些本有些煩躁和氣餒的學生幾乎立即就被吸走了注意力。
當然,也有些人是充耳不聞的,眼里只有眼前的曲譜和手中的琴。比如景知霓,比如李嘉。
若是別的人賽馬,李珠可能也不會有興趣將自己最喜歡的琴扔在一邊,但景子期就不同了,他的吸引力比琴要來的大很多。
于是彈琴的彈琴,看賽馬的看賽馬。而且由于想著老師還要教葉非塵幾首曲子,一時半會回不來,本來身份尊貴、做事少受束縛的公子小姐們就干脆起身進到綠樹叢中去更認真的觀看馬場中的比賽了。
跑到第三圈的時候,眼看就要到最西邊的轉角處,景瑞一手稍稍的拉高了些韁繩,另一手翻出一根帶黑的銀針,毫不留情的沒入身下馬兒的脖頸處,而後抽出。
景瑞眼里閃過一絲肉痛,馬兒,受苦了,等下給你上好的馬草!那銀針里並不是毒藥,只是會讓它發狂的東西。
他早就計劃著要對付葉非塵那個目中無人的丫頭了,害他丟面子,害珠兒受委屈,他這次都要讓她還回來。
當然,在葉非塵和自己的汗血寶馬中,他還是更看重自己的寶馬,所以即使是要對付葉非塵,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舍得給自己的馬兒下毒,只是弄了些讓它暫時發狂的藥,不會對馬兒的身體有影響。基本上只要沖到葉非塵身邊藥效就過了。
馬兒吃痛,揚蹄直沖,本該轉彎的時候不再轉彎,而是直直的朝著鐵絲網沖去。景瑞早有準備,大喝一聲,似拼命的想要馬兒停下,卻沒有半點作用,慌亂中也只有死死的抱著馬兒的脖子。
也只能說他是藝高人膽大,竟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在馬兒發狂時一點也不受傷。
驚變發生,觀看的人全部都陡然將心高高提起,眼楮一眨不眨的看著場內情況,還有人緊張的叫起來。
「看,瑞世子的馬發瘋了!」
「要撞到鐵網了!」
……
就在眾人以為馬兒會撞到鐵網今兒將景瑞扔出去的時候,只听 的一聲,那高高的鐵網竟然生生被馬兒的蹄子撞出一個大洞,竟沒有半點阻礙的就狂奔了出去。出去之後是高大的樹木,那馬兒果然不愧是汗血寶馬,即使發瘋了也沒有直直的往樹上撞去,而是輕巧的繞過樹干往視線開闊的地方跑去!
眾人安心了一些,還好瑞世子沒事!只要到了空曠地瑞世子就一定有辦法自救!
所有人都這麼想著,同時以十分快的速度往馬兒狂奔的地方跑去。
「那邊是……」楊喬宇沒有在那坐著研究琴,而是靠在一株大樹的樹干上看比賽。看到景瑞的馬兒發瘋沖出去的時候眼里還閃過了一絲詫異。畢竟這些馬兒雖然桀驁但一旦被馴服也是很乖得。絕不應該忽然發瘋。
現在看著馬狂奔的方向,心里有什麼想法破土而出,「老師和葉大小姐在那邊!」
說著他便施展輕功往那邊略去。
沒有練琴的人一時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但如李珍李珠一輩的眼里綻放出驚喜,心思若那馬兒把葉非塵踩在馬下就好了。葉非塵沒了,她的財產就會是姑姑的,也沒有人總是搶她們的風頭,她們在葉府會過的像真正的大小姐,而不是如今這樣總在她的陰影之中。
卻忘記了,鳩佔鵲巢的是她們。
也有人擔憂的喊出來,「那馬千萬不要跑到那邊才是!」
這邊叫叫擾擾也將專心練琴的人驚動,听到瑞世子的馬兒發瘋往溫懷修和葉非塵所在的方向跑去,所有人都動了。
郭昭立即掠身而起,問也不問方向徑直就朝花園最偏的一角沖去;景子旭則要身邊的侍衛去找護衛來,讓班上的人不要再亂動,自己跟跟著郭昭施展輕功離開原地。
景知妍小臉上止不住的笑意,眼里亮光閃閃,原來大哥說的是瑞世子呀。也對,听說葉非塵曾當面讓瑞世子難堪呢。活該!
站在原地的人听了景子旭的話也沒有亂動,有人憂心有人高興,靜觀事態發展。
卻說葉非塵跟著溫懷修來到那快空地,乖乖的坐在長案之前。
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空地有百來平米,周圍被各種花草樹木包圍,而奇怪的是這空地百來平米的地方卻幾乎是寸草不生,空空蕩蕩的。地面也沒有鋪石頭,是結板的土壤,灰塵很少。
和滿園的郁郁蔥蔥相比,這里真的是十分荒涼。而由于這里被包圍著,所以即使她以往從邊上走了幾次也沒有發覺還有這麼個位置。
這里也設有溫懷修的座位,他的座位比葉非塵的座位要來的高檔,因為他的座位是陳設在一塊大大的毛毯上,他這次坐下,身後的侍童沒有去托他的長發,任由長發落在毯子上。
溫懷修坐好後看了看葉非塵,眼里有些打量的意味,「彈首曲子來听!」
葉非塵一愣,按郭昭的說法不應是他先把今年教過的曲子都彈一遍嗎?他的侍童還拿著琴呢!
「怎麼?不會?」溫懷修眉目不動,卻又開始露出嘲諷的語氣。
「沒有,」葉非塵收回眼,看向手中的琴,手緩緩的搭了上去,有些旋律似乎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躍出,她微笑道,「只是一時沒想好彈什麼罷了,現在就彈。」
話音落地,琴聲起。
听說,他愛琴成痴,那麼,他能否從她的琴音中听出她是‘志在高山還是志在流水’呢?或者,她能否憑著自己的琴音來倒映一下他自己的心緒?
一曲高山流水自她白皙微胖的指尖緩緩流淌。這不是一曲有多麼難的曲子,重要的是琴音而不是琴技。
悠揚、空靈。閉上眼似乎可以看見幽幽遠山,奔騰曲水……江山如畫一一在眼前呈現。
溫懷修微微的露出些訝異的神情。沒有想到這個不足十三的女孩心中竟有那麼寬闊的世界,怪不得怪不得……
不過,這曲子恐怕卻不像是在抒情,反而是故意在他面前呈現那一幅幅畫面。是在問他的志向嗎?因為之前那首什麼也‘無’的曲子,听不出他所謂的琴音,此刻便在這里以琴音相問?
琴弦轉急,正要到最精彩的地方,溫懷修身後的侍童忽的拽起溫懷修的手,將他擰起帶到一邊,「公子,有危險!」
「無情!你給本少爺放手!衣服都被你弄得皺皺巴巴的。相當難看!」
葉非塵停手,訝然的看著那個看上去瘦瘦的書童將溫懷修整個的提起來,然後又看著溫懷修對侍童發飆。
「你傻了呀,曲子沒彈完你就收手!呀!小心後面!」
身後急亂的響聲一落到葉非塵的耳里,她果斷的將手中的琴狠狠的往身後砸去,頭也不回的擰著星兒往溫懷修那邊跑。
還沒有跑幾步,一片陰影將自己罩在其中,葉非塵看著地上的影子便知是馬兒揚蹄。
可惡!她是和馬犯沖嗎?回回出事都離不開馬。
果斷的拉著星兒倒下,然後在馬兒落蹄之前將星兒往一邊推去,自己滾向另一邊,同時大喝︰「跑!」
星兒爬起來就往溫懷修那里跑去,半點不猶豫。她留在原地也只會給小姐添麻煩。心里很是郁悶,以後還是讓月兒跟著小姐進宮好了,她保護不了小姐。
「那馬發瘋了!」無情道。
「去幫葉大小姐!」溫懷修眼神有點冷,直直的看向馬背上的景瑞。這人莫不是在找死嗎?
無情愣了愣,然後在溫懷修恨不得殺了他的目光下先把他擰到一棵大樹的樹枝上,又把狼狽的星兒也扔到樹枝上才準備去支援葉非塵。
不過在他做那些動作的時候,場面已經有了讓人驚訝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