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策在漆黑的小屋中整整坐了一夜。§看§書§就§百§度§燃§文&書&庫
除了眼楮偶爾眨一眨轉一轉之外,他幾乎一動不動,若是別人瞧見,怕是以為這是一座極為逼真的雕塑。
他就這麼一直靜靜的坐著,手里緊緊地握住了腰刀,如老僧入定,不動如山。
終于,第一絲晨光熹微照射進來,給這小窩兒帶來了一絲光明和溫暖。
董策豁然跳了起來,滿臉都是興奮和激動,他的喉嚨中出了一聲低吼,做了一個握拳慶祝的姿勢,眼中熠熠閃光︰「我所料果然不錯,且不說那許如桀能不能拿得到證據,便是他能拿到,也是絕對不敢在這個時候動我!」
他從來是一個謀而後動之人,之所以敢殺人,乃是因為早就料到了這一點——許如桀不敢有所動作。
盡管他已經是竭盡所能的,把事情做的極為的精密細致,先是不留痕跡的把孫如虎殺掉,然後借著自己給別人留下的憨傻窩囊廢的印象成功的消除了眾人的懷疑,但是這還不夠。有一個人,他的一句話,就足以讓董策做的這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
管隊官許如桀。若是他想查,董策必死無疑。
所幸的是,許如桀和孫如虎向來不對付,對于孫如虎的死,前者是應該暗自高興的。
但如果僅僅是這一點的話,也不足以成為董策行動的理由,畢竟一個有著總旗餃兒的液貼隊官死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事故,許如桀總也要給下面的人,給上面的人一個交代的。而且他應該很清楚,孫如虎的家產是侵吞的董策的,如果他想順利侵吞孫如虎的遺產,那麼順手把董策給弄死簡直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是在平時的話,他一定會查。
但是,偏偏這是一個極為微妙的時刻。
許如桀是崇禎二年以百戶餃兒調任的十里鋪管隊官,到現在正好五年,而大明朝的駐守武官,則是五年一大考。考核的內容,無非就是跟韃子見了幾仗,斬下多少頭顱,新開墾了多少土地,境內有無大型惡劣案件生,納征了多少子粒糧等等。
許如桀此人,才能甚是平庸,為人卻是貪婪狠辣,這幾年在他治下,銀錢是撈了不少,田產也佔了許多,他崇禎二年來十里鋪的時候是孑然一人,而現在非但後宅里多了三個美嬌娘,名下更是多了二百多畝田地。
可是要說功績的話,那可當真是一清二白。
幾次韃子入寇,他都是勒令眾人大門緊鎖,眼睜睜的看著韃子在外面殺戮無辜百姓,死也不開門應戰;新開墾的土地一分也沒有,反倒是因為干旱荒了不少良田;子粒糧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如果說單單是這些的話,那麼他多少還能撈到一個中等的考評,畢竟別的地界兒也是江河日下,情況差不多,誰也不比誰好,大哥不說二哥!
可是如果董策這檔子事兒給抖出來,那就完了。
在任何一個時代,殺官都是極為惡劣,影響極壞的大案,要案,重案!
董策固然會被處以極刑,而作為此地的直接負責人,許如桀的官帽子只怕也保不住了,非但一個下下的考評不可避免,只怕削職為民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董策斷定他,九成的可能性是不敢動!
當然,如果董策做得太過,留下太多證據,那麼許如桀便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這得掌握一個度。所以董策才煞費苦心,弄出了這麼一個瞞過了大多數人的陷阱,臉上至少過得去了。
現在終于是放心了。
若是許如桀要抓自己,昨日一定動手了,絕不會拖延至今,今日還未有什麼動靜兒,那就說明。他是真的不敢動自己,不是不想,也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若是換做我,我也這般做,跟你的官帽子相比,我這個螻蟻一般的人物有算得了什麼?」
董策哈哈一笑,卻是听見了咕咕一聲不和諧的聲音。
卻是自己的肚子。
這一夜他的精神都是出于高度集中的狀態,就像是一條緊緊繃住的琴弦一般,哪有時間感覺饑餓?這會兒整個人一放松下來,頓時便是感覺到一陣饑餓難耐。
董策拍了拍肚子,輕輕一笑︰「肚子啊,等我先拿回了屬于咱們的東西,再好好犒勞犒勞你。這些日子吃糠咽菜,也著實是讓你受苦了。」
董策穿好了一身破爛衣服,佩戴好了腰刀,從牆角處扒拉出一塊三尺來長一尺來寬三寸厚的石碑,用個破布包了扛在肩上,昂首闊步的走出了小屋。
北地夏日清晨的風很涼,吹在身上卻是格外的舒服,走在這明亮的天宇下,董策覺得心里亮亮堂堂的,分外的輕松,好似是心頭一塊兒大石給搬走了,整個人都變得輕快舒坦起來。
這就是殺了孫如虎的好處了。
董策必須要殺孫如虎!要說到最根子上面的原因,也不是單純為了報復,而是知道,只有殺了他,才能出頭;不殺他,孫如虎靠著他的勢力,他的蠻橫死死的壓著自己,那麼自己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而且這般被壓制的時間久了,董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留下什麼心理疾病。
就像是劉季,給項羽欺負了那麼多年,哪怕是當了皇帝,也是每每心神難安,以為有人要來殺他。用現代醫學的話說,這就是被迫害強迫癥。
現在則是神清氣爽,念頭通達。
古代沒什麼娛樂活動,燈油也是很貴的,就是上床造小人兒而已,睡得早,是以普遍起的就很早,這會兒不過是早上的六點不到,整個十里鋪就已經是活過來了,許多人已經起來,扛著鋤頭的出城干活兒去了。
明季末年窮苦,貧寒人家素來是不吃早飯的,一天只食兩頓。
許多瞧見董策本能的就想喊他一聲癩狗子拿他取笑。
董策大步走來,他本來就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勝過常人,雖然身上穿的皮爛,卻是腰桿兒筆直,眼神冷厲,腰間掛著腰刀,這龍行虎步而來,真是極有氣勢。
看到他這樣子,眾人心中都是升起異樣的感覺,心里一凜,那取笑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心中暗道,這癩狗子今日怎生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看上去就不好惹。
出了城北門,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片開墾的整整齊齊的耕地。
十里鋪所在的這條河谷乃是西北-東南走向的,中間一條河流淌而過,這里屬于沖積平原,因此土層豐厚而肥沃,再加上有這條河的滋潤,因此水土條件都算是很不錯的。
朱元璋乃是靠著屯田起家的,軍隊屯墾,一邊種地一邊作戰,養百萬大軍而不費百姓一粒糧食。是故明朝建立之後,便是實行衛所制,一個衛五個千戶所一共五千六百人,軍戶及家眷居于一地,世代當兵,分給田地,繳納糧食。
在九邊亦是如此,各地駐屯的邊軍都是一家一家的遷過來,同樣撥給田地四五十畝,還有牛具種子等,以讓邊軍們耕種養瞻,專心守望。十里鋪之中的這些邊軍都是世襲軍戶,祖輩都在這里生活,原本也同樣分有土地。雖說軍戶的田租子粒每畝需要交納兩斗,比普通民戶們租重了一倍,不過在明初時,還是可以好好過日子的。
只是這種制度敗壞的就快,到了正德皇帝那一朝,軍戶制度就幾乎已經糜爛,地方上個衛所的土地都已經被軍官們侵吞,地方上的軍戶已經是成為了軍官們的佃戶,連飯都吃不飽,老婆女兒要去做暗娼才能活下來,日子都不如那些大戶人家的佃農。而且有了軍戶制度的限制,只要是軍籍,就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之類的晉升途徑,這就相當于把軍戶們生生世世給固定在了那里,幾百年都不得解月兌,生活的極為淒慘悲苦。
這種現象,自然也是在十里鋪存在的,這些年以來,守軍的田地大多己經被鎮羌堡和十里鋪的各級軍官們侵佔得差不多了,他們私下也成為各個軍官們的佃戶,近年天災不斷,加上他們每年都要交納沉重的租額,根本難以糊口。
好在這也算是一塊寶地,土地肥沃,產出多一些,倒也不至于淪落到妻女為娼的地步,饒是如此,這兒的人也是面有菜色,形同乞丐。
說起來,董策他家當初也是剝削階級的一員,他祖上便一直是總旗的餃兒,到了他父親這一輩,以總旗餃兒擔任十里鋪貼隊官十幾年,侵吞了百余畝土地,再加上自己祖上傳下來的百余畝土地,這就是二百多畝。明中葉後,大明朝廷為了改變各地官員軍將侵貪軍戶屯田之舉,又按官職大小給每位軍將一定的養廉田,董策家也分到五十畝,這合計二百七十余畝土地,除了極少部分在老家簑衣渡之外,大約二百三十多畝都在的十里鋪。
這許多田產,在整個十里鋪也是首屈一指,可惜盡數被孫如虎侵吞,非但如此,還驅使原先的董策沒日沒夜的干活兒,一道農忙時候累的要死,當真是窩囊廢到了極點。現在董策每每想起來,也是恨得牙癢癢。
這世上怎麼還有那麼懦弱無能之人?
孫如虎,也就是董家的土地,在靠河不遠的地界兒,乃是上好的水澆地,產出每每能比別家多三成。履著田間小路,董策大步向著自家的土地走去,在農田里干活兒的人都紛紛抬起頭來,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
來到自家田地,本來這會兒正是農忙,這里常年有原先董家現在孫家的十來個佃戶在干活兒,但是在昨日孫如虎出了那檔子事兒,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會怎麼著,因此今兒個便都沒來,空空蕩蕩的。
董策走到一邊,那里豎著一塊兒石碑,上面刻了字,大意是此乃貼隊官孫老爺家中田產之類的話。
這就是所謂田界,立碑刻字,代表了這片土地是孫如虎的地產。
董策冷笑一聲,身子微微一蹲,抓住那石碑兩側,一用力,竟是把那石碑生生的從地上拔了起來,狠狠的扔到了一邊兒去。
在田間干活兒的人都是紛紛圍了上來,一人罵道︰「癩狗子,你做什麼?活膩歪了不成?」
董策自不理他,把自己帶來的那石碑插進地下,用土埋實了。
這塊石碑,卻是他家的界石,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董家田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