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心得,經驗這種可以言傳身教的東西和某些高深的獨門技術——比如說祖傳配方,比如說家傳武學——一樣,都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對極為親近的關系才會傳授教導。在董策看來,這是十足的惡習,正是因為這種敝帚自珍,秘而不宣,傳子傳媳不傳女的惡劣習慣,導致了許多珍貴的東西失傳或者是幾代之後完全變了個樣子。
但是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
「就拿昨夜那一戰來說,咱們處于劣勢,但是咱們先是詐降,引誘那些建奴來攻,這就分散了他們的兵力,削弱了他們的力量。從而各個擊破,你們想想,若是咱們不分散他們的兵力,而是一開始就夜襲的話,咱們能成麼?」
眾人想起昨夜那艱苦的一戰,紛紛搖頭︰「成不了。」
「死的肯定是咱們。」
「就是這麼個道理。」董策一擊掌,正色道︰「所以,一定要記住這一戰。每打一仗,不要打過去就忘了,?*???悅院??摹5麼又凶芙峋?榻萄島偷檬⑶?靼琢嗣矗俊包br />
「明白了!」眾人轟然應道。
董策現在也開始有意識的培養自己手下們指揮作戰的能力,而不僅僅是殺人戰斗的本事,他想要把手下們培養成合格的軍官。這也並不難,只需要多打幾仗,多總結總結就可以了——這也是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軍官成長的方式。明朝末年武人的地位低到了一個駭人听聞的程度,大量的罪犯人渣被流放進了軍中,更進一步拉低了這個集體的素質。除了那些出身武官軍勛世家的子弟之外,就算是參將總兵一級的高級軍官,也幾乎沒有認字兒的。
他們不看兵書,也看不懂兵書,指揮作戰的能力都來自于經驗,而經驗,多打幾仗就出來了。
這時候墩下忽然傳來李貴的喊聲︰「大人,在那白甲的鐵甲里面發現了一個物事。」
「哦?」董策正要起身,王通已經趕緊站起身來,笑道︰「我下去拿。」
他順著繩梯下去,片刻之後便即上來,把一個巴掌大小的東西遞給了董策。
董策拿在手中細細一看,卻原來是一個腰牌,六寸長,四寸寬,乃是黃銅鑄造的,正面乃是一個下山猛虎的浮雕。雖然只有寥寥幾筆,但是卻是把那猛虎的威猛霸氣給刻畫的淋灕盡致,似乎就要從中跳將出來擇人而噬一般。背面則是各自用滿文漢文寫了一些話,董策看了之後,吁了口氣,連聲道︰「難怪,難怪。」
「怎麼了?」
大伙兒紛紛發問。
董策解釋道︰「難怪那白甲那麼難殺,原來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他晃了晃手中的腰牌,道︰「這是那廝的腰牌,他叫完顏傅爾素,不是個一般的白巴牙喇兵,而是一個白隨侍巴牙喇兵。你們知道隨侍是什麼意思吧?就是建奴各旗旗主以及後金奴酋身邊的貼身侍衛,這廝是瓖紅旗旗主的貼身侍衛,乃是白甲中的精銳,放在咱們大明,這叫做大內高手。」
眾人這才恍然。
周仲笑道︰「要我說,咱得把這個消息報上去,說不定還能多些賞銀戰功。」
董策心里一動,點頭稱是。
正說話間,王羽忽的指著南邊兒叫道︰「有人來了!」
眾人紛紛跳了起來,就要抄兵器。
「慌什麼!」董策沉聲喝道︰「是咱們的人,不是建奴。」
眾人看去,這會兒那隊騎兵已經近了,煙塵滾滾,約有二十多騎,其中大半都穿著鴛鴦戰襖——建奴可沒這麼窮。
董策看清了來者的旗號,不由得微微一怔︰「消息傳得好快,許如桀竟是親自來了?」
細細看去,為首那人面色白皙,留著三縷長須,眉目間有些陰鷙,不是十里鋪管隊官,百戶許如桀又是誰?
只不過他今日沒有穿官府,而是穿了一身兒鎖子甲,戴著鐵盔,腰間掛著馬刀,身後還有大紅披風隨風飛揚,平添了幾分威武之氣。
董策心里犯著嘀咕,趕緊下了墩台,令人打開大門,帶著眾人迎了上去。
「下官拜見大人。」董策帶著眾人跪地磕頭道。
許如桀冷冷的看著他,眼神有些譏誚,他身邊的張寒則是神情有些復雜。
許如桀根本不信董策能夠立下這般大的功勞,他認為那些百姓要麼是夸大了董策的功勞十倍——他可能只殺了一個建奴,還是個落單的阿哈;要麼就是根本搞錯人了,可能是把別人的功勞安在董策身上了。
這是對討厭的人的本能否認,他承認董策有心計,右手腕,但是他不信董策這麼能打。
而且以一個墩十來個墩軍的實力全殲十幾個建奴,其中還有一個白甲好幾個馬甲步甲,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麼! 癥犯了吧?他在大同鎮二十幾年,還沒听過這事兒呢!
不過眾口鑠金,他也是半信半疑,于是便趕緊帶著人前來探看了。心里打定主意,這一次少不得要治董策一個謊報軍情之罪。
「說不得還能把他手里剩下的那百來畝地給榨出來!」許如桀暗暗想道。
這會兒他見董策等人都沒怎麼受傷,便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百畝地到手了。
他淡淡道︰「起來吧。」
等董策站起身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嗤笑一聲︰「董甲長,各位氣色不錯啊!昨夜和建奴一番大戰還能有這氣力,我當初還真是小看你了。」
這話說完大伙兒便是一怔。
「怎麼回事兒?這語氣不大對啊?」
大伙兒心里都是涌起一陣憤怒,的咱們兄弟浴血奮戰到頭來就贏來這麼一句話?
董策也是一怔,他打眼一掃便知道許如桀為何這般說,心里冷笑一聲,面上卻是露出了滿心的委屈,驚詫道︰「大人何出此言,咱們兄弟昨夜與那些建奴一番拼殺,都是盡了死命,為此還戰死了兩個兄弟,他們的尸首還停在墩中,您……」
許如桀一聲冷笑,正要說話,張寒忽然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墩內。
許如桀一看,頓時愣了。
他看到了那滿圈的牛羊雞鴨,看到了那整整一個馬廄,數十匹高大神駿的遼東良馬,更是看到了那些在陰涼處晾曬的鐵甲、綿甲、鎖子甲,以及大量精良的精鐵兵器。
不但是他,他身後的那些家丁軍士也都是看的瞠目結舌,眼神中更是透出七分的羨慕,三分的貪婪。
如此精良的戰甲武器,跟人家的比起來咱這就是破爛兒了!
不需要首級,這些繳獲就足以說明一切。
許如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變得滿臉的熱情洋溢,臉上都是笑意。他哈哈大笑著跳下馬,重重的拍了拍董策的肩膀,贊道︰「果然是好漢子,我真沒看錯你。這一次你斬殺建奴精銳十數人,我一定會為你請功的!」
「張先生,當初我任命董二郎為安鄉墩甲長的時候怎麼說的來著?」他向張寒笑道︰「我就說麼,董二郎好漢一條,定然是能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
張寒含笑點頭︰「大人神機妙算,學生佩服。」
董策看他的笑怎麼看怎麼牽強別扭。
這會讓許如桀臉上笑呵呵的,肚子里腸子都悔青了。他沒想到那傳言竟然是真的,早知道董策這麼能打,自己一是要好生籠絡籠絡他,二是要提前封鎖消息。若是消息沒有傳開,而是由自己上報的話,那麼可操作的余地立刻就變得很大了!若是那樣的話,董策的功勞自己可以直接拿過來七成放在自己頭上!
可是現在消息已經傳開,怕是現在鎮羌堡和冀北道都已經知道了,自己隱瞞是隱瞞不住了。
他也是有決斷之人,立刻就做了決定。
既然不能竊佔,那麼就一定要分潤——畢竟說起來,董策作為自己的手下,能有這般戰果,其中肯定也少不了自己指揮若定,運籌帷幄之功。再說了,若不是自己把董策提了上來,他能立下這等功勞?
這完全可以說的通麼!
所以他現在開始籠絡董策了,不僅僅是因為他要分潤功勞,更是因為他認識到,董策此子,絕非尋常人,怕是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不能把他搞死,那就和他搞好關系,對自己以後說不定也是大有好處。
「還好,還好,這廝還有把柄捏在我的手里。」
許如桀心中暗自想道,他也沒料到這麼快,本來是董策用來拿捏自己的把柄,倒成了自己也許會用來拿捏董策的把柄。
花花轎子人抬人,董策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趕緊笑道︰「大人過獎了,下官能有這般功績,還要多虧了大人提攜,若無大人居中指揮,又怎麼會有這般大勝?」
兩人相視大笑。
董策也是識趣兒,知道無論如何是繞不開許如桀的,因此便也很大方的分潤了功勞給他,反正大功始終都是自己的,誰也搶不去。
有了董策這句話,許如桀放下心來,知道功勞到手了。
大明以首級為士卒論功,但同時也肯定了指揮軍官的功勞。根據萬歷三年定下的規矩,千總領五百人,部下斬獲三十名顆,則升一級;千總領一千人,部下斬獲六十名顆,升兩級;把總領五百人,部下斬獲十五名顆,升一級;把總領一千人,部下斬獲三十名顆,升兩級,升三級為止。
許如桀連個把總都不是,只是管隊官而已,手底下也不到百人,斬首十四,已經足夠升一級了。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個白甲!這一個白甲可是當三個首級算的。
心情放松下來,許如桀由董策陪同著,便是在墩內轉了起來,看著這些繳獲,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盛。董策介紹著這一次的繳獲,當然,那些銀兩他提都沒提,別人也識趣兒的根本沒說。許如桀在那些鎧甲兵器前面流連的時間最長,手輕輕地撫模在上面,發出一陣陣贊賞驚嘆。
他很是想要幾套鎧甲回去,可惜又不好意思開頭,只盼著董策識趣兒,開口奉上。
董策雖然看出來了,但是他把這些鎧甲兵器看的比銀錢還要重要,哪里會送給許如桀?因此也是裝傻充愣。
許如桀的笑意慢慢的冷淡下來。
他提出要去看看那些韃子的首級,董策自然是慨然允諾,結果許如桀一進了靈堂,看到那些面色猙獰的首級,頓時是臉色難看,竟是扶著牆角干嘔起來。
眾墩軍一看,心里頓時是生出一陣鄙夷。
「這沒卵子的東西……」周仲暗暗嘀咕罵道。
許如桀匆匆的退了出來,至于那兩個戰死者的遺體,他根本看都沒看。
董策忽然心中一動,道︰「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昨夜我墩中軍丁外出夜戰,有兩個軍士不幸戰死,另有兩人受傷。下官希望大人能夠上報朝廷,為這兩位兄弟撫恤獎賞,以安軍心。」
「這個以後再說。」
許如桀不耐煩的擺擺手,含糊一句,出了墩內上了馬,道︰「董二郎你放心,本官這就回去,上報朝廷,為你請功!」
說罷一擺手,揚鞭策馬而去。
張寒想說什麼,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搖搖頭,跟著離去。
許如桀他們去的遠了,留下滾滾煙塵。
周仲再也忍不住,一口濃痰啐在地上︰「這豬狗不如的東西!」
眾人也是紛紛大罵。
董策面色沉靜,不動如山,眼中卻是露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