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奔跑著,從貞香身邊掠過。
貞香背著小喜被裹挾在人流里,時而在路上走,時而在路下田中行,後來也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還是路下了。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喜受不了驚嚇和饑寒交迫,身子一個勁兒地瑟瑟顫抖,她伸手模模他的額頭,滾燙。發燒的小喜開始說起胡話來,叫爹媽,叫貞香姐姐,還說要去捉堰塘邊的青蛙。情急之中,她放下小喜,月兌上的斗篷把瑟瑟發抖的小喜裹住,讓他靠坐在田埂上。
她從溝里找來一輛歪倒的獨輪車,費力地提起車把,哼哧哼哧地把車一點一點拖上路。
有車總比受傷的跛足強。她在路上試著推車,車輪完好,還能行走。她把小喜抱上車安坐好,脖子上掛著麻襻,獨輪車「吱喲」一聲起步了。
獨輪車推起來有點擰巴,「吱喲吱喲」很難控制,她努力回憶著過去推獨輪車的短暫的經歷,力圖記起父親所說的推車技巧。想起過去跟父親回鄉下收豆子的情景,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她年紀小胳膊不夠長,只能一路嬉笑一路小跑,听父親講推獨輪車的秘訣而難以實踐。此刻能實踐了,卻面臨如此境況。當紅腫的腳每挪一步時便引起鑽心的疼痛。由于兩只車把距離太寬,她細弱的雙臂不得不盡量伸展,擴張,以至于夠得著車把。
渾身發熱的小喜靠在車上,貞香推了一會兒停下車,伸手模模小喜的額頭。小喜昏沉沉的,睜開眼看著他,聲音微弱。
「姐姐,我快死了吧?」
「瞎說!」
他咳嗽了幾聲又問︰「我會死嗎?」
「不會的,姐姐不會讓你死的。」
「我想回家……想我娘。」
「我一定讓你回家。放心吧,你現在別吱聲,好好睡一覺。」
不一會兒,小喜睡著了。車輪「吱吱悠悠」聲音漸漸順暢起來,小喜在車輪聲中漸漸睡沉。
她看看前後左右逃難的人,月色如水她看清了人們的臉色,每個人的臉色不是蒼白就是蠟黃,但都布滿同樣的焦慮、擔憂或惶恐。
她忍著腳痛推著車,隨著人流一步步挪動,艱難地行進到了高家灣,隨著人流分散開,找塊空地歇下來。
此時的高家灣集鎮被飛機轟炸留下一片狼藉,到處是哭喊聲和喧鬧聲。還沒有被毀掉的家園的煙囪漸漸冒出濃稠的白煙。集鎮上橫躺著尸體,呼天喊地的百姓比比皆是。
「姐姐,我要喝水……」
小喜醒了,也許是被極度的饑渴弄醒的。她應聲強打精神站起來,一瘸一拐去找水。這時她感覺自己的嗓子好似冒煙辦難受。借著明亮的月光,她看見從那邊過來一個瘦高個的男子,他提著一桶水,有幾個人圍上去了,他們攔住他,一個一個趴在水桶邊驢飲似地喝水。
貞香跛行著撲上去,待那最後一個喝水的人剛抬起頭,她撲通一下跪在桶前,兩手把住桶沿,把嘴往桶里伸,由于著急,頭踫在捅把上。瘦高個男子說,慢點,別急。她饑渴的把嘴扎到水里像牛犢一樣滋滋地吸水,兩只骯髒的手捏著桶沿不放,一頓猛喝。
「喝多了會肚子痛的。」提桶的男子提醒道。
貞香喝罷水,抬起頭歉意的一笑,她擦擦嘴說︰「我想給我弟弟喝水……在那邊。」她手指小喜躺著的地方說。
男子沒有听見似的,正愣神盯著她,不一會兒囁嚅道︰「咦,你……你好像是……是貞香?」
「你是……」
「我是丁一芳啊,你不記得了?你家‘比技招親’……」他回憶著往事,兩眼放出異彩。
借著皎潔的月光,貞香看見了他額上的一縷卷發,她也認出了丁一芳。
「丁一芳……丁大哥。」
看見他親切的面容,貞香嗚嗚地哭起來。
「別哭……好了,現在一切有我呢。」
他的唏噓和訝異難以掩飾,眼里含著難以抑制的驚喜注視著貞香好一會兒,又從口袋里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他在貞蘭「比技招親」時與貞香相識,一面之緣匆匆而別,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高家娶親請他去唱皮影卻未曾相見,為此惆悵了好些天,不曾想在這里遇見了她。
貞香在絕境中遇故人,喜極而泣。丁一芳為她擦去眼淚,把她攬入懷里,輕輕拍打著她的脊背。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
「好了,不用擔心了,我會照顧你們的。」他攙扶起她說︰「走,我們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
不由分說,丁一芳成了貞香和小喜的救命之人。他把自己的包裹斜挎在肩上,背起小喜,攙扶貞香,向高家灣深處走去。路上他告訴她,自己是在高家灣唱皮影戲時飛機扔炸彈,他和戲班子走散了。他曾騎著馬在路上幫助弱小,指引眾人。後來,在他攙扶一個老太婆時,受驚的白馬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