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芳升官了。
縣里一紙公文,丁一芳晉升為團長,本就很少露面的團長調到文化局去了。
一夜之間,丁一芳的薪餉和權威隨著他的心安理得躍上一個台階,他變得頗為斗志昂揚,意氣風發。
現在回到家,他在妻兒面前那份愧疚的心也蕩然無存。當大家去掉一個在他看來早就多余的「副」字,直呼他為「團長」時,當他帶著一家子到劇團看戲,他在妻兒面前被眾人畢恭畢敬伺候時,他覺得更有派頭和臉面了。
作為縣里吃皇糧的單位,這劇團團長之職雖是芝麻縣令下的的更小芝麻官,堪比科級,可畢竟是雲江縣唯一一個吃皇糧的劇團的一把手,是省里同行的先進單位,他感到火熱的心髒變得擴張,膽氣也從腰部膨脹,舉手投足間,好像整個人也顯得更加瀟灑自如,張馳有度。
在他的感官世界里,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感覺,使他把所有的人分成了極端相反的兩類。
一類是听命于他人的階層,他們是卑微的、人微言輕。他們把作風問題看得過于嚴重,看成是天大的事。這類人希望女人要端莊,男人要堅強,若是發現有誰越軌,一定會上前唾棄和貶毀。可他們這代表芸芸眾生的一大撥人卻毫無話語權,因此顯得十分可笑。
另外一類人……人不多,他把自己歸于此。他們是輕松自在的一類人,是社會的主宰。自大,勇敢,經受得住磨難,毫不扭捏地享受生活和情感,敢于嘲笑一切拘泥于道德形式的清規戒律。
最重要的事,這第二類人在一定範圍內,往往有不小的話語權。
僅僅在最初的那一瞬間,他因為剛從被人仰慕的世界里感到躊躇,但沒過多久他就習慣了,就像把他的一雙腳套進了一雙新鞋里,慢慢的,他覺得漸漸輕松自在起來。尤其他和蘇蕊在一起時備受愛戴和景仰,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也很享受這從未有過的待遇,由此一來,他心底從未有過的的滿足感自然膨脹,心情越發愉悅開懷。
在他看來,這幾個月來蘇蕊在情的滋潤下也好像變得更美麗了,面帶春色,眼含柔光,比過去剛見到時變得更具誘惑。在她面前,他可以居高臨下,發號施令,還可以拿yin詞艷句和她調侃打趣。
對他來說,她就是一個熱情似火,俯首甘為**的奴僕,是唾手可得的紅顏知己。每當看見她眼里的波光,如洶涌波濤,臉上的光彩,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他仿佛喪失了語言能力,喉嚨發干晦澀,語音出不了口腔,腦子迷迷糊糊,理智便會睡去。一旦掃視她白皙的手臂和渾圓的胸部,尤其是她輕佻而活潑的舉止,就會聯想到她美妙的色彩和豐盈的曲線。
我快樂,被生活所寵愛。因為我過去遭受了太多苦難,這是老天對我的補償。他想著,嘆著,更心安理得。
他騎在自行車上,兩腳機械地轉動腳踏板,意識卻輕歌曼舞。
意識中近期劇團的工作有條不紊。排練、演出、帶徒弟,第一次的劇本創作就受到縣里的嘉獎。他躊躇滿志,感到自己很稱職。他甚至有點抱怨團長一職早就應該非他莫屬。
回想起宣傳部長潘玉銀對自己的夸獎,想起屬下們的勤勉和恭敬,尤其是想到娛悅的幽會……他不由得開顏微笑,從心底升起一股愛,愛自己。
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自己的意識和自己的**。
輕微的風兒把短短的胡須上的香皂味消散在鼻腔周圍,靜靜散發,淡淡的好聞的味道令他自我陶醉,十分愉快。
街上,行人和馬車喧嘩,商店和房屋輪廓鮮明,路邊的樹木隨風搖曳著枝葉……這一切太美了。
他騎到了劇團,把車支在牆角,邁著瀟灑的步子上了二樓。
當他走到二樓那間全團共用的辦公室兼大道具房門口時,里面非同尋常的聲音傳出來。
「……居然槍斃,也太嚴厲了吧!」
「就該槍斃,不然軍隊哪有保障?軍隊無保障,國家何以依附?」
丁一芳走進去。他看見五六個人圍著一張報紙。大家見了他笑一笑,叫聲團長早。
「你們在說槍斃誰呢?」丁一芳問。
「你看!」敲揚琴的小肖拿著一張報紙指著標題給丁一芳看,「破壞軍婚,居然被槍斃了!」
丁一芳身子微微一震,「哦……是嗎,我看看。」
他佯裝輕松地坐下,架起二郎腿瀏覽報紙。
在大家分頭去練功拍戲的時候,他將報紙上的這篇巨幅新聞仔細看了三遍,關于對待破壞軍婚罪的處置讓他膽顫了,他閣下報紙,掩面沉思,就像一覺醒來變得異常清醒,懊悔和一絲恐懼向他突然毫無準備地向他襲來。
**經歷了登峰造極的狂熱和歡娛,他覺察另一個自我在黑暗中越來越渺小,而且早已變得憂郁彷徨。他記得曾為這一覺察煩心和焦躁過。
一連幾天他時常坐立不安,就連身邊的同事也發覺了,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是近日睡眠不好的緣故。
他懊惱著,掙扎著,設想著……
怎樣做出糾正這一致命錯誤的姿態,剎住這任由**控制奔騰著沖向懸崖的野馬……
傍晚,人們都下班走了,丁一芳徘徊在舞台後蘇蕊忙碌的服裝間門口。
「快進來,我正想你呢。」蘇蕊出來,笑臉相迎,把他拉進小屋。
蘇蕊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府綢洋裙,露出半個胸脯和兩條豐滿圓潤的白臂,凹凸有致的身材,風騷的神態,比起貞香來另有一番風韻。她用眼瞟著他,嬌俏的笑著,清淺低吟︰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她靠在箱子上,口中吟誦著詩句,態度依然活潑而輕佻,好像在她的眼里人世間沒有任何煩惱和憂愁。這一點,是他曾經感到就象興奮劑那樣新鮮而喜歡、今天看起來猶如毒藥。
他坐下,想好的話還沒出口,她朝他嫣然一笑。
「說呀,找我何事。怎麼變得含蓄了?」
他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氣。
「我的四月天——」她輕聲在他耳邊悄聲說。她此刻發出的聲音再也不能讓他骨頭酥軟。她的柔情就像一把刀子捅過來……他挪開步子,不再感到有魔法牽引著他。
「有什麼事,你說嘛……」她嬌嗔著,慢慢將身子貼近他。
小屋子很暗,光線曖昧。這真不是個好地方。
「不,」他推開她。他想跟她說,我來告訴你,我們必須分手。但看見她眼里的波光,如洶涌波濤,臉上的光彩,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他仿佛喪失了語言能力。
「親愛的……怎麼啦……」她在他耳邊輕聲問。
我都干什麼了?他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實際上是在玩火,現在火勢蔓延,人生的大廈將瞬間坍塌。想到此,他徹底驚醒了,一個激靈收住心潮。羞恥和自責在腦子里嗡嗡亂叫。
我在做什麼?我忘了我有妻兒,她是軍婚,老天!我正在往火炕里跳……
「你怎麼了……」她看著他的後背,帶著央求的腔調,「你到底怎麼了……」
不,這是個錯誤,絕對的錯誤。他扭頭堅定地說︰「我們必須分手,必須!」
他臉色很嚇人,她怔住了。
極端的表情過去,他帶著哽咽的腔調低下頭顱,搖晃。
「我該死,我這是在犯罪……」他說著,感到狹小的房間很熱,熱得不能忍受。然而他卻受凍似的顫抖不停,懊悔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你遇到什麼了?」她看著他的樣子和听到他的心聲,感到異常震驚。當她看到他的決然的眼神時,敏感地想到事情到了完結的那一刻。
她雖心有不甘,但好似大度地說︰「既然這樣,你走吧……我讓你走……」
丁一芳轉身就走。
他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回歸吧,回歸家庭,回歸正常,回歸和所有人有秩序的關系。
可是,那是他的一廂情願。覺醒遲矣。
在他提出分手的第二天,蘇蕊在牆角告訴他,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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