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香 第九十章 冷月盈窗

作者 ︰ 子懷

他神情恍惚地說︰「貞香,我們不能分開……我眼前只需要找到一個方法擺月兌蘇蕊,擺月兌困境。我想,我一定能找到的……」

他說著,神情卻越發迷茫。那句「一定能」的話剛出口,他就感到更加沮喪。貞香在黑暗里搖頭不語,盯著幽暗的一角。

她不看他卻能感覺到他的眼光像鬼火般陌生而陰郁。

黑暗中,貞香苦笑了一下。她思忖著,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他和蘇蕊協商無望,等待的是法律的制裁,監牢的鐵窗,甚至還有殺身之禍。

她的心一陣劇痛。

她想起了報紙上的案例。一個破壞軍婚被槍斃的案例。報上說了,實現第一個五年計劃,是在當前環境下的一種特殊形式的階級斗爭。人民的敵人很卑鄙,將采取各種方法來破壞五年計劃。全國人民必須時時刻刻地提高政治的警惕性,肅清一切暗藏的敵人……

報上一再提醒說,是任何形式的破壞活動……破壞軍婚的形式最卑鄙,因為它意圖傷害偉大的鋼鐵長城,最要嚴厲打擊。想起報紙上對這一案例的評述,令她不寒而栗。

這時,她感到作為夫妻最後的時刻來臨。她強迫自己站起來。

「走,我們去睡覺吧。」她說,一把挽起他的手臂。她想,今天,我將最後一次作為他的妻而活。

這是一場噩夢,每一步都很掙扎。她挽著他走進臥房。他的身體隨著踏出的每一步左右搖晃,劇烈的搖晃著,仿佛一頭行將就木的怪獸。

她挽著他的手臂來到床邊。她看著古床發怔。

這張古色古香的大床依然如故,上面掛著輕紗帷幔。

這張床是貞香嫁到高家時就一直睡著的,多少年了,還是那樣堂皇。高家原本想讓它成為她和小喜的婚床,因此極盡奢華。床柱和床架的頂板,還有床楣,通體雕刻著一色吉祥圖案。龍、鳳,牡丹、蓮花,麒麟、貔貅,松柏、壽桃……各種圖形線條優美流暢,雍容華貴。雖然床有些舊了,幾十年的光陰卻沒使它陳腐,如今望去更是熠熠發亮。走近了嗅嗅,一股濃郁的香味沁人肺腑。

這個古床價值不菲,是一段不能忘卻的歷史,是荒誕故事留給貞香的唯一見證。此刻,這張曾讓夫妻二人情感交融的大床,這張生產丁咚而將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床,從此將變得冷清,變得情感荒蕪……

想到此,貞香的心驟然緊縮,她感到黯然無比。以往和這個男子在這張床上同枕共眠,交換過海誓山盟,他在這張床上說過不少的甜言蜜語,吟唱過愛意綿綿的歌謠,今後,這一切將化作一縷縷青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輕柔的紗幔之床,多像人生的舞台啊!此刻的丁一芳也在冥思苦想。我和貞香雖沒有鳳冠霞衣,沒有涂脂抹粉,沒有鼓樂胡琴伴奏,卻真實的演繹著男人女人,演繹著坎坷多舛久的那份情,那份愛,演繹著殘缺不全的家庭故事,演繹著眼前生生的別離,演繹著不知結局的人生……

他感嘆,我們的婚姻怎麼成不了圓滿的全本,唱念做打,卻不過是場折子戲,自己身在戲中,不過是個過客……

折子戲……他失神地想著,茫然地月兌衣服。他看看她,她已月兌去外衣。夫妻二人上床,並排躺下。

她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他穿著長袖土布白卦,身上散發出一股她極為熟悉的混合了體味的香皂氣味,這味道彌漫在帷幔里,滲進她的心脾,百轉千回,久久難以散去。

他靠近她。他把額頭貼近她的前額,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沒有推開。他側過頭去久久地注視著她,眸子脈脈又似回到從前。他突然覺得她還是那麼美麗。他傷感,貞香……難道我們只能分開?

我們只能離婚。她冷冷地回答。

她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邊,和他共枕,內心洶涌卻雙目緊閉無語。她試圖再說點什麼,可千頭萬緒,無從理順。無聲流淌的淚水濡濕了枕巾。她隱隱感到,生活在瞬間出現了厄境,以後……以後將留下漫長的困頓。雖然不知道生活的走向,但她很清楚,一切軌跡都會發生不可逆轉的變遷。

他又黯然開口︰「我原以為……原以為放縱一下來彌補過去殘酷的生活帶給我的不幸,可是並非如此,它帶給我的是更大的不幸,我……我……我不能把你半道扔在一個孤立無援的荒山野嶺。」

她听了他坦白的表述並不驚訝,內心深處卻在深深感嘆,感嘆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男人和女人,這是兩種不同的動物嗎?她在痛苦中試圖想清楚。

她想,男人到底是比女人多情……還是無情?其身上是否具有更多動物的天性?她看看他,熟悉而陌生。

想到他身上具有的灑月兌和浪漫,堅定和脆弱,真實和虛偽,成熟和無知,她困惑不已。

天哪,一同生活這些年,可我卻並不真正了解他。

看著床頂雕龍畫鳳,她心底一遍遍地嘆息……

窗外,一縷月光灑落在床前,冷寂,淒清,使屋內格外靜謐,就象在遙遠的他鄉,又回到了從前漂泊的日子,他們交流的言語仍是那樣平靜。

她輕聲問他,你打算把丁咚帶走嗎?如果眼前不行,有一天你想要丁咚,我再把他給你,你可以為他改姓。

他回答說,不,丁咚跟著你會更有出息,也不必改姓。我倒是想要紅雀,你把紅雀給我吧……他還斷斷續續帶著哭腔說,我的良心已受到審判,將來的日子不知怎樣熬過,我想有個親人在身邊,多一份牽掛,多一份支撐……

不,不能。我不能把紅雀給你。她肯定地說。她是我妹妹的骨肉,是烈士的後代,我要親自把她撫養成人。

嗯,我知道,我理解。我不配做一個父親……就按你說的吧,我會在經濟上幫助你們。

不要。她拒絕。

他擦去眼角的淚水,遲疑片刻,伸出手輕撫她頭頂的發絲。

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夫妻。一股酸楚和疼痛讓她心底涌起無名的情愫,她同時听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而胸口發出的如潮水般氣息,攜雲帶雨的聲息和夫妻末日的意念使她涌出千般柔情。

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伸進她的脖子下面,她猛地轉身,緊緊地貼近他的懷里。多少次入眠前或醒來就這樣,她知道,今晚以後一切歸于虛無。今後,不再是一家人,不再是夫妻。

這一晚,彌足珍貴。明月高懸,月光皎潔,兩個不知未來如何是了的男女,在淚水汗水的交織中,在瑣碎無盡的分手細節的商談中,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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