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子的話音落下,武鋼眼中閃現迷茫,他手扶旗桿看著腳面,思忖片刻點頭,然後把旗桿靠在懷里,伸手默默地取下了手臂上的黑袖章,揣進褲子口袋。+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高個看著他微微點頭,瞅瞅武鋼手中的旗子,笑著對大家說︰「你們是雲江的紅衛兵?難怪我感到特別親切。我有一個親戚就在雲江。」
高個子舉手投足及說話的神情在同學們的眼中像一個年輕首長,頗有天子腳下的大家風範。最難得的是他給出大家一段忠告,讓他們覺得他的形象更為高大。
「同學們,紅衛兵戰友們,我提醒你們,要時刻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所到之處都要記得‘破四舊’,要自覺鬧革命。」
紅雀和同學們如同聆听了福音一般,倍感神聖。大家帶著敬意離去。
紅雀沒走,卻嚴肅地走到了高個青年的面前。
他看著紅雀迷茫的眼楮問︰「你有什麼問題?」
紅雀遲疑著,之後把心中的疑問一股腦端出來。關于母親的歷史和現在的遭遇,還有關鍵人物水枝的貧苦身世,如此這般,一一道來,最後說出了她心里的困惑。
高個青年專注地听著,不時搖頭、嘆氣,還時不時打斷她,把事情問仔細。她說完了,期待地看著他,他侃侃而談。
「你不必緊張,革命就是一件大公無私的事。雖然你的母親不一定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但她有些做法還是有問題的。比如,嫁給地主老財的兒子,這一步就走錯了,太軟弱嘛!還有,即使水枝是苦出生,可她到底是剝削階級的小老婆,姨太太,這可是資產階級啊……你說你母親管她的死活干什麼?這不是立場問題是什麼!起碼這是缺乏階級覺悟。」
紅雀有些懵了。她既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又覺得從情理上說不通。
臨別時他對神情落寞的紅雀說︰「別想那些事,革命的大風大浪你見識見識也好,為了讓你更堅強,我送你一個珍貴的禮物。」
他拿起紅雀的一只手,把像章放在紅雀的手心。「這是偉大領袖的夜光像章,到了晚上會閃閃發亮,你戴上了永遠不會迷失方向。」
紅雀向他鞠了一個躬表示感謝,手捧像章搖頭說︰「不,現在不戴,我要在最幸福的時刻才戴上。」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繡著臘梅和小鳥的手絹,把像章用手絹包好,然後裝進軍綠色的書包里。
告別高個子青年,紅雀和靜等著她的同學馬上奔赴紅衛兵接待站,要解決饑渴問題。
接待站的紅衛兵真多,站排等著站長接待。
極度的疲勞和腳傷使大家不禁在安穩的環境下像放氣的皮球,一下子松弛了。
懈怠,散漫,還有初到省城的新奇感,令大家坐立不安。有人開始閑逛,有人躺在樹下遐想,只有武鋼精神狀態最好,他將紅旗靠在樹干上,自己出院門游游竄竄了好一會兒又回來。他朝一跛一跛地紅雀招手,然後走向一個高地對大家說︰
「哎,關于首都紅衛兵老大哥的話你們想過沒有?要時刻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所到之處要記得破四舊。你們想想,在這省城,還有什麼四舊沒有破啊?」
大家面面相覷。
小花說︰「別賣關子了,你發現什麼就直說。」
剃著光頭的武鋼在取下手臂上的黑袖章的那一刻起,精神完全松弛了,仿佛對母親哀吊的形式一經取消,壓抑和悲傷的情緒也隨之煙消雲散。他似乎忘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在課堂上听聞槍聲,列隊回家跨進家門時,武鋼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真的戴上走資派的高帽子,被拉去大街游行了。
原來同學們的話沒錯。一氣之下,他拂袖而去。
這是武鋼第一次離家出走。為了展示自己的大無畏的反叛精神,他讓剃頭的師傅給自己剃了一個光頭,他認為光頭是一種象征,象征無私無畏,表示背叛走資派的父親並和他徹底決裂。
他好多天沒回家,母親要為關押的丈夫和出走的兒子憂心思慮,沒幾天就病倒了,有一天半夜高燒不止轉為急性肺炎,由于沒人照顧而及時就醫,孤獨地在黑暗中死去。
武鋼得知母親的死訊後悔恨交加,但他更增添了對父親的仇恨。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造成的。
作為黑幫後代,學校紅衛兵領導見了武鋼的形象不但沒有歧視,總隊長還說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對他以光頭示威背叛家庭,離家出走的連鎖革命行動表示出贊許和褒獎。
這次串聯行動,武鋼第一個報名參加。
此刻,武鋼發表演說後背靠樹坐著,他看看大家,眨巴著一雙虎眼說︰「哎,我這出來一遛達啊,還真有一個新發現。」
一听說有新發現,紅雀很高興,「快把你的新發現告訴大家吧!」
武鋼神秘地說︰「我來到這省城一看啊,現在真有一個最大的四舊,可能全國大城市都有,我們可以破了它。」
「你就快說吧。」小花不耐煩地說道。
他指著院外的馬路說︰「你們看,那馬路上的紅綠燈……問題大了。」
這句話提起了大家的興趣,小花立刻問︰「什麼問題?」
他兩眼發亮,循循善誘似的說︰「你們想啊,紅色象征著革命,象征著紅旗,象征著正義,所以紅燈應該是通行才對。綠燈代表著冷色,象征黑暗,象征資本主義,是反動色彩,是牛鬼蛇神,所以綠燈應該是止步不前。可是,這紅綠燈設置正好相反!這問題不大嗎?」
「我明白了。」紅雀若有所思。她好像受到啟發,對大家興奮地說︰「我們馬上要接待站協助,趕印一批傳單,迅速把它張貼出去。我們要向全國發出倡議,把紅燈停綠燈行改成紅燈行綠燈停,而且……而且還要把傳單帶到北京,向黨中央匯報。」
大家被這一即將開展的革命行動振奮起來,紛紛擠進接待站,當他們把自己的思想告訴接待站的同志時,卻怎麼也得不到理解和支持。接待站的站長最後出面了,他弄清問題,咧嘴一笑,然後看著紅雀一干人等語重心長地說︰
「小將們啊,你們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真令人佩服,讓我肅然起敬。可是,關于這紅燈停,綠燈行……它可是國際慣例呀,沒有什麼階級性可言,你要說綠色是資產階級,那它可不答應!多少年來,它代表著安全,放行,放心。你們仔細想想,如果按你們的思路一改……恐怕交通會出現大麻煩,會死人的!你們看,這滿大街是革命群眾多,還是階級敵人多?」
「當然是革命群眾多。」武鋼等人低聲說。
「死的都是革命群眾,這不正中敵人下懷嗎?‘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你們願意和階級敵人一樣,看著我們革命的車輛亂套,革命的群眾死在車輪下嗎?」
紅雀和武鋼被慈眉善目的站長問住了,大家面面相覷,心生愧疚,悻然離去。
離去前,接待站站長為了表示自己的好心和誠意,表示對他們知錯就改的贊賞,派人開了接待站僅有的一輛人貨車帶領他們在武漢三鎮兜風,好好玩了一天。
在站長的告誡下,他們沒有到處亂竄,除了去大專院校抄寫大字報,就是去了一趟烈士陵園。這是紅雀的提議。
站在烈士墓碑前,紅雀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親生父母的模樣,革命的決心和信心更加堅定。關于母親的遭遇和結論,她相信北京一定有高人給她答案。
這一路乘車吃飯都不用花錢,卻因為人太多而舉步維艱。仿佛全國的紅衛兵都在移動,遷徙。
黃軍裝,藍褲子,腰里系根皮帶,肩上斜挎黃書包,這標志性的裝束到處都有,紅衛兵的身影如草芥般過去了一茬又來一茬。紅雀和同學們靠徒步走了三天到省城,精疲力竭,幾個女生腳傷滴血,不得不放棄當初徒步的決定,而是改乘火車上北京。
從漢口開往北京的列車徐徐開了,火車上人滿為患,原定裝載一百多人的車廂,每一節居然裝載了近三百人。
兩排座位之間約三平方米的空間,人頭攢動,坐有二三十人。茶幾上、行李架上、座椅下面、椅背上、過道里都是滿臉疲憊灰頭土臉的紅衛兵和不得不乘車的乘客。更為難堪的是車廂廁所內常常滿員,總會有六七個人端坐在里面,要想上廁所難上加難。上廁所都要從座位的靠背上跳躍前行。
對紅雀來說,在座位下睡覺她都能忍受,可就是上廁受不了。手臂上的傷痕就是在武鋼帶著她和別人協商不成,推搡拉扯中被鐵門把手劃破的。那時,鮮血順著手臂,滴滴答答,把廁所里端坐的人嚇住了,就在武鋼揮拳將大打出手前一秒,眾人讓出了廁所。紅雀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尿,她尿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由于喝水少,那濃濃的尿液還不如手臂上流出的鮮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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