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春江低著頭彎著腰,一雙胳膊被身邊的兩個人掐住後翻高高揚起,好像一對起飛的機翼。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他被駕著簇擁著呵斥著帶到操場。
此刻的操場人聲鼎沸,群情激昂。口號聲、歌聲、呼喝叫喊聲,從十分年輕且沸騰不已的胸腔里噴出,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同志們!」
紅衛兵總隊長開始講話了。總隊長原是教體育的,姓莊,他被譽為雲江中學「四個一革命派」。
就是這位總隊長,曾是雲江中學第一個寫大字報,第一個提出「停課鬧革命」,第一個打校長耳光,還是第一個號召同學們搞大串聯的人。
作為雇農出身的莊老師,理所當然成了學校紅衛兵的總負責人,紅衛兵都叫他「總隊長」。
只見他邁開矯健的步履,揮動有力的胳膊,聲音好像是從胸腔震出來的,雖然嗓音渾厚,但听起來頗有刻意朗誦意味而有些不自然。
「現在全國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
掌聲熱烈地響起來。
「我們雲江中學的斗爭也是凱歌頻傳,捷報飛揚。」
又是一片掌聲。
「今天,我們召集全校師生員工,一是為了慶賀勝利,二是為了窮追猛打這伙頑固不化的階級敵人。」
說到這里,他輕蔑地瞥一眼身後那一排倒霉蛋,這些倒霉蛋里校長是「走資派」,葛春江是「特務」,還有一些出身不好的地富反壞右,連同過去總在講台上過于正兒八經教學的被打成「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代表。
這些倒霉蛋都是斗爭得來的「勝利果實」。只見他們一個個低頭垂手、面無表情,過去在講台上的豪情壯志和孜孜不倦的精神此刻完全被埋沒。
總隊長的開場白結束後,操場越來越躁動。有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很醒目,因為他上衣兩邊口袋各插有兩只鋼筆,顯得與眾不同。他靠近總隊長耳邊,壓低嗓門問︰「這次按什麼順序?」
「老樣子,先是‘走資派’,然後按以前的順序往下排。」總隊長如是說。
批斗會開始。那幫低頭垂手胸掛碩大標牌的家伙們,一旦被叫到名字,就得上前一步接受批斗。
校長第一個接受批斗。這個「走資派」年過半百了,兩鬢染霜,一臉滄桑。他被兩個人駕著走上了台前,確切的說是被拖上了前台。因為他的一條腿斷了,那是在游街批斗時,「不老實」被造反派教訓的結果。
沒辦法,「臭老九」就是難搞,舉手投足的那股勁太傲了,總會引起造反派們一些無邊無際的聯想和義憤,不得不下狠手。
現在,這個「走資派」不僅斷了腿,而且真的體無完膚,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簡直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糟老頭子」。「糟老頭子」的確沒什麼可折騰的,何況今天也算不上重要人物。鋼筆小將在主持人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走了一遍程序後,就讓這個「走資派」過了關。
按照順序,該那個標牌上畫有一條蛇的女音樂教師接受批斗。這可是個地主出身的雙料貨,由于常常教唱外國反動歌曲被定性為「美女蛇」。好在她自覺革命,每天不停地自我反省寫材料,揭發自己的家庭,挖掘自己的靈魂深處,聲淚俱下控訴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歷史,深刻檢討自己靈魂深處的「一閃念」,在她一遍又一遍鞠躬下,她也勉強過關了。
歸類為「美女蛇」的音樂教室踉蹌著退下,台側一陣小聲商議,隨後傳出叫聲。
「葛春江!上前來!」
「報告,按照順序……我應該排在葛春江的前面。」
自稱應該排在前面的人名叫況重,是一位化學老師。他將頭一偏,瞅一眼葛春江,嘴角露出好似天真的一笑。
況重何許人也?他原本在區中學教化學,由于教學優異被上調到這縣一級重點中學。他家有四個孩子,家境寒酸,平時個人又不修邊幅。有一次做化學實驗怕燒了帽檐,他把帽檐扭轉在耳側,不巧被紅衛兵小將看見,說他「帽子歪歪戴,像個反動派」,看著就不像個好人,沒幾天就被定為了「壞份子」。
況重是葛春江的難兄難弟。他們在校園農場一同勞動,大雨天不能下地就下棋嘮嗑,玩笑解悶,以此打發一些難捱的時光。
況重時常在葛春江面前喊冤,並以在豬槽里灑泡尿、在瓜果上寫寫歇後語為樂。他勞動過的地里長滿了了南瓜、冬瓜、倭瓜,那些瓜還沒熟,隔三差五的卻被刻上了印記,寫上了「狗咬皮影——沒人味」、「禿子剃頭——一掃光」、「種地不出苗——壞種」……諸如此類的歇後語。況重常常面對瓜果上自己的杰作自嘲,說只有這樣才不枉擔虛名,而對得起頭上的這頂「壞分子」的帽子。
況重此刻的「認真」倏地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
眼前,只見況重反穿著兩只鞋,脖子上的大標牌斜掛著。這個胸牌很特別,上方畫了一個鬼,這個鬼著一身黑衣,長著黑而長的頭發,蓬頭垢面,面目可怖。鬼的下方寫著「壞份子況重」。可「況」字已掉了兩點水,成了「兄重」。再仔細看,標牌下露出的衣角一高一低,那是衣扣錯位所至。或許清早起床匆忙,或許這位老兄對戴帽扣衣這樣的小事一貫不甚在意。
鋼筆小伙瞥一眼他說︰「況重,你老實點,沒人讓你來管順序。」
今天打亂批斗順序本是臨時受了總隊長旨意的。葛春江是重點人物,要多花點時間來「打磨」,況重反正是個老油條,最後看著辦就行了。鋼筆小將向況重投去不屑的一瞥,像瞧罷一只屎殼郎一樣,厭惡地皺眉,不再理睬,他們把目標鎖定在葛春江身上。
主持人一聲「開始」,葛春江機械式地上前一步,低著頭按慣例首先背誦語錄︰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
「什麼什麼?」沒等他背誦完,一個紅衛兵小將譏笑道︰「領導‘你們’事業的……,‘你們’是麼東西?你們是‘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
葛春江听了馬上順從的說︰「那……我就重來吧」,繼而他改口,將「我們」改成「你們」。
「領導‘你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
「啊!真反動!竟然敢篡改語錄!」
「臭老九!他這是‘撈稻草’!」
幾個小將在台側嘀咕一番,一個個轉身跳上台逼近葛春江。
「看來你就是那茅坑的石頭,又硬又臭!」
「葛春江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隨著口號聲,四個紅衛兵跳上台來,怒轟伴隨著推搡,間夾著拳腳,一次次落在葛春江的腦部、腰部、肋下和腿根。
「報告!」況重突然又叫了。
況重的叫聲之高之粗,如狼嚎一般,台上台下倏地安靜,拳腳也停止,視線轉向況重。
「你鬼喊鬼叫什麼?」鋼筆小伙厲聲問。
「我想撒尿!」
況重抬起頭來,他推推鼻梁上那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鏡,面帶謙卑,一臉訕笑。
台下「哄」的一聲,笑聲,噓聲,怪異的咳嗽聲響成一片,台上台下的眼光一下子都集聚在「壞份子」況重身上。
「況重!在這種神聖時刻,你這狗日的是何用心?」人群中一個教工對這個「壞分子」開罵了。
況重瞅瞅發話處,滿臉歉意地一笑說︰「呵,今天清早形勢緊迫,鄙人沒來得及如廁,現在……」況重夾緊兩腿做痛苦狀,「現在……實在忍無可忍,我知道在這神聖時刻……想此等下作之事,真是不得要領,罪該萬死。」說著,況重兩眼轉向主持人,討好地說︰「如能批準,不勝感激!不勝感激!」
「別理他!讓他憋著吧!」鋼筆小將看看總隊長的神色,代替總隊長喝道。
「對,別理他,看他怎樣。」人群中有人故意大聲起哄。
況重再看看總隊長,除了厭惡的回眸,絕沒有應允的意思。
「對不起,‘人有三急’,我只有現丑了……」
說話間,況重嘴里「噓」的一聲,只見他雙眼眯縫,兩腿微叉,褲腿里隨即流出濃黃的液體。那液體順著褲管,沒完沒了似的,地上濡濕了一大片,直浸到站在他前面的葛春江的腳下。
突然一陣風吹來,把這格格不入的尿騷味向台下散開,在議論聲中無形的放大,擴散。紅衛兵小將們也顧不得維持嚴肅的會場紀律,嗡嗡嗡的噪雜聲,好像屎殼郎周圍的蒼蠅,會場僅存的一點神聖氣氛被喪失殆盡。
這時,再沒有誰願靠近況重和他身邊的葛春江,葛春江就此獲得暫時的解月兌,免去了一頓更加陰毒的拳腳。
總隊長看看不行了,不得不出面。他清清嗓門,似語重心長地說︰「同志們呵,對階級敵人仁慈,就是對革命群眾犯罪!我們要時刻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牢牢記住︰‘樹欲靜,而風不止。’讓我們口誅筆伐,勇敢地站在斗爭前列,狠狠地批斗他們、打倒他們,再踏上一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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