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雀知道大伯的死訊後跑到校園樹林深處大哭了一場。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總隊長听一個同學反映後把紅雀叫到了辦公室。看見紅雀的眼楮紅腫,他嚴肅地問︰「葛霜英同志,怎麼啦?是為葛春江傷心……還是為他痛心?他可是自絕于黨和人民,是畏罪自殺的,死有余辜。」
紅雀默不聲響。
他走近了拍拍她的肩膀說︰「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才有我們的今天,你作為一個烈士的後代應該很清楚。如今,你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做得對,做得好,對得起‘紅衛兵’的光榮稱號。你應該感自豪,感到榮光啊!怎麼能傷心流淚呢?」
紅雀身不由己地點頭,心里並不敞亮。
「好了,通知你們葛家的人來收尸吧,不要讓他玷污了我們的革命陣地。」
當紅雀回家告訴母親葛春江死訊時,沒想到母親是那樣的平靜,好像她早有預感似的。
「媽,大伯是自殺。」紅雀低聲提示了一句。
「嗯……他去找簫曉和桂娟去了。」
那一刻,貞香得知噩耗後不悲不驚,平靜而安詳,母親的反應讓紅雀吃驚不小。她看到母親平靜地起身,背對著她,低聲說著要去找簫陽。
對紅雀來說,這短短的幾天以來,大伯葛春江的死讓她那顆幼稚脆弱的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在某些不多但的確存在的場合,她會暗自設想著把自己殺了。她還清楚地記得,當那天在路邊的板車上看見葛春江的遺容時,就是這樣的場合。
那天,貞香帶著簫陽去給葛春江收尸,在學校看見了院牆上的大字報。貞香一進校門就看見紅雀簽署的大名。
那落在文章下方,靠近校門處的名字是那樣刺眼。簫陽自然也看見了,那一刻,他喊著紅雀的大名,要去找她報仇。簫陽對著空無一人的操場大聲喊叫。
「葛霜英,葛家的敗類,你害死了我爸,我要你抵命!」
貞香攔住了簫陽。她把哭泣著的簫陽摟在懷里說︰「孩子,我們要讓你父親早些下葬,入土為安。」
板車上躺著葛春江,他的身上蓋著一條白床單。貞香拉車,簫陽在一旁幫著推車。
車行進到大街上,正遇上且舞且行的忠字舞浩蕩之隊,大隊人馬突然攔住了板車的去路。
離板車最近的方陣約有一百人,隊伍逶迤向前,完全擋住了去路。這個方陣里不分男女老少,每人手拿一本紅寶書,表情都很莊嚴,以至來了一輛欲之通過的板車也毫無引人注意。
在忠字舞的隊伍里,貞香意外地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年逾古稀的金剪刀,一個是擁有三寸金蓮的姐姐貞蘭。
金剪刀杵在隊伍里十分硌澀。老朽的金剪刀背部佝僂卻並不乏狂熱亢奮之態。只見他胸前別著像章,雖然舞蹈姿勢僵硬機械而不夠標準,但笨拙而認真。他用舞蹈語言表述著「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他和旁邊的兒子金無缺以及更年輕的舞者一樣,先是兩手貼近腮幫子,仰頭凝望,然後一雙手的手指張開,呈放射狀地一閃一閃。
接下來的舞蹈姐姐貞蘭也跳得很認真。
這是一個設計得動作粗放簡單而夸張的舞。舞蹈動作大多采取象形表意或圖解化的表現手法。只見貞蘭雙手高舉,虔誠地表達。年過不惑的貞蘭紅顏不再,面頰略微塌陷,過去濃密的黑發已變得稀疏,皮膚也沒有過去白皙細膩了。唯有眼中的火花還沒熄滅,哪怕在漫長而孤寂的等待歲月中,還不時泛起一點亮麗的光澤,閃耀著為臉龐增添生動的氣韻。
姐姐老了。貞香看著老姐思忖道。自從那次為了是否寬恕丁一芳和姐姐發生爭執,貞蘭對貞香越來越疏遠,上門不理,路上踫到了扭頭,貞香送去的節日禮物也被貞蘭甩出門,還不讓女兒小荷小花和她這位獨一無二的姨媽親近。
姐妹之間的情分就這樣被擱置,漸漸淡下去。貞香看著老姐,心里在流淚。歲月流逝,孤獨而又怪僻的貞蘭鬢角已經有了絲絲白發。貞香很想上去讓姐姐下來,別跳了。看見姐姐頑強的身姿,此刻的貞香不禁相信了一件事︰張小坤還活著。她想,那個活在姐姐心中不知身處何方的張小坤,如若得知妻子如此頑強地等待著,無論在天朝還是地府,他一定會回來的……
貞蘭特立獨行的舞姿與金剪刀一樣,成為獨特的風景,杵在隊伍里,別開生面,使舞蹈隊伍頗添個性。
貞香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邊跳邊舞行過去了。
接下來的方陣還沒走近,逼人的青春氣息和擲地有聲的標準動作撲面而來。是中學生隊伍舞過來了。
這是最長最大的一個方陣,恢宏,壯觀。他們的裝束整齊︰清一色的白襯衣,挽著袖口,醒目的紅色袖章上印著「紅衛兵」三個字,他們每人的胸前幾乎都別著一枚像章,個個表情即沉醉又有些木訥。
中學生方陣且歌且舞,整齊劃一。舞蹈中,他們一會兒伸出手指怒指地面,表示要徹底砸爛資產階級;一會兒緊握雙拳,表示要將革命進行到底;一會兒雙手按著自己胸口,表示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最敬愛的人講……
中學方陣雖少了個性,但那剛陽有力、奮發向上的一面被淋灕盡致的展示出來。
簫陽眼明腿快,看到了行走在這方陣隊伍中的紅雀,倏地沖進隊伍,一把拽住紅雀。
「葛霜英,你出來!」
「你放開我!」紅雀發現簫陽,大吃一驚,後退著嚷嚷,想使勁推開他,卻被他拽得更緊。
簫陽不知哪來的牛勁,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不放,「走,跟我走!你害死了我爸!」
隊伍亂了,舞步亂了,周遭亂哄哄的。紅雀硬是被簫陽拽出了隊伍,拽到路邊。
隊伍在一陣騷亂後繼續舞蹈著前行,把紅雀甩在了身後。
紅雀被簫陽拽到板車旁,他怒不可遏地看著她,咬著牙,壓抑的聲音與年齡很不相稱。
「你看吧,這就是你犯下的罪惡。」
簫陽雙目含淚,他生怕驚動父親睡夢似的,輕輕掀開板車上覆蓋尸身的白床單,葛春江的頭顱和臉部露出來。
紅雀見了葛春江,霎時驚呆了。葛春江的遺容慘白,雙目緊閉。她看得兩眼發直,眼神凝聚在他那被皮帶金屬扣砸過的額頭,那上面傷痕依稀,赫然在目。
貞香站在紅雀身邊望著葛春江,含著淚低聲說︰「春江,你寬恕她吧……」說罷,貞香拉住紅雀的胳膊,威嚴地命令︰
「跪下!」
呆滯的紅雀沒反應,貞香踢了紅雀一腳,「咚」的一聲,紅雀雙膝一軟,跪在了板車前。她跪著,頭深深的埋下了,她用雙手捂住臉,嚶嚶的哭泣,聲音是那樣的悔恨和無助。
「冤孽啊……」
貞香仰起臉,望著天空,雙淚縱橫。紅雀跪在葛春江的遺體前,死的心都有了。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自己殺死。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紅雀感到自己快要發瘋,繼續行進著的隊伍中突然從前面跑回來三個塊頭壯碩的紅衛兵,武鋼打頭,他們一邊跑,武鋼一邊嚷嚷。
「干什麼,干什麼,誰他媽的想破壞忠字舞?啊!想造反了?」
貞香被拉開了,簫陽也被推出一掌,三個紅衛兵拉起跪在地上的紅雀。
武鋼對紅雀說︰「走,別理他們!快跟上隊伍!」
紅雀被武鋼拽著跑了,這一刻,她雖然擺月兌了簫陽,卻無論如何擺月兌不了內心的悲哀。
貞香和簫陽一起安葬了葛春江。他就安葬在桂娟和簫曉的身旁。
簫陽披麻戴孝,跪在父親的墳前叩頭,流著淚說︰「爸,我不相信你是特務。」
貞香安慰了簫陽,讓他去旁邊的兩座墳給母親和哥哥燒紙磕頭,說說自己的心里話。簫陽紅腫著雙眼走向一邊的墳墓。
淒厲的風聲中,貞香獨自留在葛春江的墳前。她雙膝跪地,淒楚地叫了一聲「先生」,泣不成聲。
她好像听老輩們說,黃泉路上向上看,看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看不到土地塵埃,向前看,看不到陽關大路,向後看,看不到親朋四鄰。她跪在墳前,仿佛看見孤單的身影漸漸遠去,她為他的孤寂疼碎了心。
她給他燒了許多紙牛紙馬紙車紙錢,燒罷,又在墓邊插上了一圈柳枝。
她細聲喃喃,第一次道出了隱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
「春江,黃泉路上好好行吧……可別忘了在望鄉台,回頭看看我。」說著,她一陣難以抑制的哽咽,泣不成聲。
「春江,你知道嗎,你是我最愛最敬的人。我上學堂……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愛慕你,你卻不知道,今天,我要告訴你這一切……」
她俯身在墳頭,含淚輕聲唱起了記憶中遙遠的一支歌。
這支歌好像是在春江書院讀書時跟春蓮學唱的,不知怎地,它憂傷的詞曲此刻突然涌上了她的心頭。
「鳥兒飛去,
心亦不在,
淒清長夜誰來,
拭去淚滿腮。
花兒未開卻謝,
連心兒一並埋。
企盼他日燕歸來,
帶來你的音訊,
慰籍我的情懷。
我在人間思念你,
請你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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