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終于開始,熱烈的開場歌舞節目後是鑼鼓坐唱,接著,憶苦思甜的節目上台。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拖一根木棍出場了,他臂跨破竹籃,在大雪紛飛的場景中踉蹌前行,一個悲蒼的男中音回響在劇團大廳,幻燈里映出的歌詞,催人淚下︰
「天上鋪滿星,月呀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幻燈前的丁一芳眼眶慢慢濕潤了,他從那流浪少年的身上聯想到自己苦難的童年,幼年時和姐姐一起逃荒要飯的經歷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令他不能忘懷,他甚至想起了追趕他的一只大黑狗……
他的階級情感被激發起來,很真,很深,他的眼淚隨著台上的表演情不自禁的從眼眶溢出。
這個節目結束,布景應該切換成偉大領袖身著軍裝,頭戴軍帽,手臂戴著紅袖章接見小將們的巨幅照片。
還沉浸在悲情中的丁一芳拿出幻燈片看看編號,隨手將玻璃片插下去,可畫面剛一出現,驟然引起劇場嘩然,因為畫面上的巨幅照片放倒了,照片上的人一個個都是頭朝地,腳朝天,全都倒立著。
「啊!放倒了……」
「混蛋,真反動!」
這還了得,偉大領袖被倒立,觀眾齊刷刷站起來了,扭臉望著二樓,驚呼聲,咒罵聲,口哨聲,四面出擊。
當丁一芳發現時,魂驚魄動,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趕快調轉鏡片將畫面正過來,可是,這一切在瞬間如板上釘釘,進了人們的眼楮,拔不出來,再也正不過來了。
丁一芳痛心疾首,狠狠的扇了自己一耳光。
台側的蘇蕊沒有心情看下去了,她為名存實亡的丈夫捏著汗,她擔心災難在向丈夫降臨的同時,也捎帶著毀了這個不能沒有的家。上小學的兒子還不知道厲害,雖然看見眾人的表現心情緊張,但他慶幸地說︰「媽,好了,正過來了!」
「能正得過來嗎?真該死,」蘇蕊咬牙切齒︰「恐怕這次誰也幫不了他……活該他倒霉……」
就在丁一芳驚魂未定之時,一樓有一伙人開始糾集,還有人揚起手里的槍。
「好哇!太猖狂了!」
「他這是在詛咒我們偉大領袖……」
「這是誰?把他揪出來!」
丁咚怔怔地望著二樓,眼里陰霾密布。他扭過身子,動作緩慢,宛如夢游般走出座位。
「是他,一定是他。」丁咚喃喃自語︰「他也該遭到懲罰了……」他大聲喊︰「抓起來,槍斃!」
這是丁咚的聲音。丁一芳仰天長嘆。
危急中他卻看見一只飛蛾離開燈光,落在窗欞上,張開翅膀煽動著,撲撲作響。
他猛醒過來。
「逃!」
第一個反應出現在腦海。恐懼和求生的**緊緊地扼住他的心魄,沒有時間籌劃,樓下紛亂的腳步聲沿著過道走向樓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他踩著凳子上窗台,借著劇場大窗外瀉的燈光,躍上圍牆,沿著牆躬身小跑,再跳到旁邊的屋頂,將自己徹底投入了黑暗……
「貞香,我恐怕再難躲過這一劫,」丁一芳淒然一笑,「當失去你和孩子們,我的一切變得很糟,今天的劫難本不算什麼,說不定對我是很好的解月兌,可是……我在被他們抓住、整死前……我要來看看你,對你說說悶在心里多年的話……」
此刻,丁一芳抬起頭看著她,徐徐敞開了心懷。
「貞香,我感到不是所有的痛都可以喊出來的。自從失去了你……我才知道我完了,我毀了。上天把你賜給我,我卻沒有珍惜,這是報應。無論受到什麼懲罰,我都認了,只望你能寬恕我……」
一陣咳嗽後他繼續說︰「我發現,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我看不到希望,多次想過死,死或許對我是一種解月兌。真的。假如我從樓上縱身一跳,假如我買來一瓶敵敵畏,便可懲罰我的罪過,結束一切苦難。可是,我還有心願未了,我不想死。」
貞香微閉雙目听著,臉上看不出她的悲戚和怨恨,只是此刻,她的眼楮閉上,一滴清淚流出來。
他說著,眼眶通紅,接著流出悔恨的淚,聲音更加哽咽。
「我對不起你,總想有一天能夠補償你。這些年你不讓我來打擾你們,我又怕你再次遠離……一直遵守諾言不來找你們。我平時存了一些錢……有時,我甚至殘忍地想,等有一天你老了,病得倒下了,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哪怕像佣人一樣來到你身邊照顧你,也算贖罪,略微彌補我對你的虧欠……」
「過去的一切別再提了,我不需要你彌補什麼虧欠。」她平靜下來,淡淡的口氣打斷他的話。「今天只說說你吧……怎樣過了眼前這一關吧。我想,恐怕丁咚回來也不肯放過你。」
是啊,他恐怕更不肯寬恕我了。丁一芳在廚房狹小的空間踱步。他想,兒子是我的最大敵人。
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望著廚房幽暗的油燈說︰「你怕兒子,還來他的窩做什麼。」
「燈下黑呀,沒人會想到,我會跑到對我有滿月復仇恨的兒子的窩里來。現在,他可能正帶著隊伍,滿世界找我呢。」
那邊睡房傳出紅雀的夢語聲。丁一芳循聲扭頭看看房門,徑直走過去。他嘴里喃喃自語︰紅雀,我好久沒見她了……他走進里屋,貞香跟在他的身後。
紅雀此刻的睡態還算安詳。也許大腦經過了急風驟雨的沖刷,變得寧靜,混沌的世界沒有出現,真正的睡眠剛開始。丁一芳坐在床沿,盯著紅雀。她的額前有一縷發絲,他給她抿上,把她伸出的胳膊輕輕拿起放進被窩。
他心疼地盯著紅雀看了個夠,又掃視睡房,扭頭看見了床榻前椅子上堆得高高的針織手套。他起身拿起一雙,上面的針還別著。
他說︰「你……你就靠縫制手套過生活……」
貞香垂目不語。自從幼稚園關門貞香被批斗後,她的生活失去來源,不得不靠手工活吃飯。她和貞蘭一樣,從針織廠領回手套縫制掙錢,養活自己,供女兒讀書。
他不禁拿起她的手,輕輕撫模著那變得粗糙的皸裂的皮膚和被針扎過的手指說,你受苦了……她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淡然地說,這有啥,要活下去就得這樣。
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吆喝聲,打斷了丁一芳的唏噓聲。
「哎,你去那邊……你,還有你,去幼稚園圍牆邊看看……」
這是丁咚的聲音!
貞香示意丁一芳別出聲,自己悄悄起身走到後院,開門出去,她往牆角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巷口,又悄悄地進屋,關上門。
她咧著嘴,囁嚅著︰「巷子里盡是…盡是造反派……」
「看來我走不掉了……」
「貼著牆……到溝里,再往野地跑……快!」
她說著,沖進丁咚的睡房拿出兒子的一件深色厚外衣,「拿著,擋風寒。」
她打開抽屜拿出僅有的錢遞給他,他推辭,她執意道︰「你突然走,肯定沒帶錢。窮家富路,用得著的。」她硬塞給他錢,又匆匆去了廚房。
只見她手拿著一把帶鞘的小刀出來,那把刀的刀身約模五寸長兩寸寬。
她拔刀亮刃,一道寒光閃現。
「刀!」他愣了。
那把小鋼刀在幽暗的房間顯得是那樣陰冷,冰涼。她盯著刀口看看,好像滿意地點點頭,又將刀身入鞘,然後把刀遞給他。
「用它防身吧,逃亡在外用得著。」
「嗯。」他接過刀。
「記住,這鋼刀是用來對付野獸的,可別隨便捅人啊……」
「嗯,也許在野地生存還得靠它。」他又點點頭。
是時候了,他想,走吧,必須走。我不能被兒子和他的手下生擒活捉,當成敵人來槍斃。他套上外衣,把刀別在腰間,在貞香的催促下走向小院的後門。
貞香拉開門閂,把他推出去。
「記住,要活下去……神靈既然造了人,總會盡力保佑他活下去的。你一定要像個男人……活下去!」
「貞香!」
他不顧一切樓住她,在她的耳鬢哽咽著說︰「保重。我走了……我听你的……一定要活下去。」
貞香推開他說︰「快走吧!」
他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好像要把她嵌入心底。她使勁推開他。他走了,她叮囑一句︰「快跑!」
他躬身小跑,沿著牆角躡手躡腳的,不一會兒消失在黑暗中。
她看著黑暗處的影子消失,輕輕關上門。
一陣鬧騰和咋呼靠近小院附近。丁咚和他的手下沒有找到丁一芳,大伙只得無功而返。臨回劇團陣地前,丁咚讓他們先走,自己鬼使神差還是回了一趟家。
丁咚進門,警惕地東瞧西看。妹妹睡得很沉,母親安然地坐在床邊縫手套。
「媽,你怎麼還沒睡?」
「外面亂哄哄的,睡不著。」
丁咚憑直覺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但他找不到任何破綻,便匆匆離去。
(l~1`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