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量我,我自然也得打量你。那人上前來,目光從頭到腳巡視了一遍。
這地方屬邊陲,人口不多,外來客能佔一半兒。本地人,說到底有股橫勁兒,當初留下的很多是戰俘,朝廷優待,給地給牲口,活得土皇帝似的。眼前這位呢,不用問就知道不是池中物。別以為靠穿著能判斷一個人,要緊的是那種味道。人往跟前一站,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在什麼階層屬什麼成色,閱人無數的眼楮過一回,甚至不用細琢磨。
這當家的上去拱了拱手,「這位爺要提人,提什麼人?」
弘策道︰「要結實的,不光能下地干活,還得能出車跟鏢。我有一趟買賣恰巧走到這里,听說綏芬河邊有人市,特意趕過來瞧瞧。當家的也別打探,沒熟人,來去全靠自己。要是買賣能做成,算結交個朋友。」
那人一听,嘴角淡淡牽了下,「沒熟人的好,辦事不拐彎兒,一是一二是二。」他又做一揖,「鄙姓岳,岳坤都,未請教。」
「我姓阿拉坦,漢人譯為金。」也不算胡扯,報上宇文的姓,事兒就沒法辦下去了。他母親是蒙古人,老姓阿拉坦,搬來一用未為不可。
岳坤都點點頭,回身一指,「今天的阿哈全在這里了,金爺只管挑揀,挑完了咱們再議價。」
弘策不過略瞟了眼,「我要的人不在里頭,先前說的條件,這兒沒一個相符的。岳爺可別藏著好貨舍不得拿出來,只要東西過得去,價錢方面好商量。」
做這行買賣的,小心謹慎縱然要緊,賺錢也是頭一條。坤都抱起胸,轉過頭含糊一笑,「我是小本兒買賣,家當全在這兒了,藏著好的不出手,自己受用不起。我手里雖拿不出,倒是認得幾個大拿,他們貨多,幾個人拼拼湊湊,能讓金爺挑個盡興。您要多少,給個數,我去辦,辦完了來找您,咱們再詳談。」
他心里有了底,既然說到這兒了,這事看來有眉目。因伸出手正一比劃,再反一比劃,笑道︰「我是過客,時候逗留不長,這個年在綏芬過,初二就要啟程的,岳爺有意向,務必請早。」
「那就說準了。」坤都道,「金爺在哪兒落腳,今晚上我帶人過去。我不拿大頭,轉手掙個中間人的小錢,不過有言在先,貨不露白,應了您有就一定有。咱們這行有規矩,敲準了下定,然後帶您看貨提貨,多了篩下來,少了往上再填補,您看這樣成不成?」
他盤弄著玉石手串頷首,「入鄉隨俗,應當應分的。既這麼就勞煩岳爺了。我剛到,還沒落腳的地方,橫豎綏芬最大的驛站,上那兒找金養賢,必定在的。」他說著拱拱手,「那就說定了,晚上恭候您的大駕。」
「不敢,入夜來叨擾。」岳坤都比了比手,「您好走。」
金養賢翩翩去了,後頭麻子湊過來叫了聲大爺,「平地里冒出這麼個主兒,也報不出誰的名頭,您怎麼說應就應了?宇文東齊這半年不叫人活,萬一是易了裝的朝廷鷹犬,咱們上套,回頭事兒就大了。」
岳坤都折了枝枯草叼在嘴里,來回細嚼,突然嗤地一笑,「有錢不賺王八蛋,要說手里有沒有人,爺有的是,就是不往外掏。索倫圖那個長腳蚱蜢見錢眼開,讓他折騰去,賺了錢大伙兒分,出了事兒他頂著,誰讓他小舅子是都統呢!」
各有各的算盤,算計得過別人是你的本事,算計不過就任人宰割受人奴役,到哪兒都是一樣。
三言兩語定下一筆買賣,太順利也讓人不放心。弘策到了酒肆細琢磨,手指頭在桌面上點得篤篤作響,思忖了下吩咐哈剛,「不能就這麼坐等,去盯著姓岳的行蹤,看人市散後他去了哪里,見了什麼人。」
哈剛領命去了,一行人起身找客棧,綏芬最大的旅店在河岸邊上,名字取得很漢化,叫「客隨雲來」。進門登冊領牌兒,就剩三間,按說六個人住三間也夠了,定宜是女的,一人一間;十二爺是主子,主子也得佔一間;最後四個侍衛勉強搭搭伙兒,雖擠點兒,也能將就。本來以為就這麼分派,誰知道十二爺說了,「兩人一間,跟訂好了似的」。這話就有隱喻了,定宜很吃驚,侍衛們很淡定,什麼都沒說,各自拿了門牌,叉了叉手就閃身進屋了。
她怔在那里,「這話……怎麼說的?」
他懶懶道︰「累了,進去歇著吧!」看她發呆,伸手牽了一把,「又不是頭回住一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定宜臊眉耷眼的,心說也是,自己把自己當根兒蔥,人家還不願意拿你當蔥花炒呢!十二爺也是為讓大伙兒住得寬綽,他們四個大老爺們兒睡一間,確實擠得慌。
那就進屋吧,因為沒帶包袱,沒什麼可整理的。客棧的屋子,早就收拾得一塵不染了,也用不著她動手。沒事兒干,干站著略有點手足無措,找兩張椅子坐下來吧。店里伙計進門送茶水,抬眼一看,兩個人端坐著,有點兒納悶吶,縮著脖子把東西擱下,慌忙退了出去。
定宜里外看了一圈,終于找到話題了,「怎麼一張炕呀,真省柴禾。」
十二爺很直白︰「這是個單間兒,那兩間房都是兩張炕的,他們個兒大,讓他們住。這些人里只有你矮小,加上我又不胖,兩個人湊合湊合吧,我是愛兵如子的人。」
定宜目瞪口呆,這道理……說他不通,也不是,你挑不出錯處來;說通吧,她是女的,怎麼能隨便湊合呢!她轉過彎來,頓時覺得那些侍衛真不厚道,這麼會抖機靈,不哼不哈地討好主子,全沒一個人顧忌她是女的。
她咽了口唾沫,「我……叫人再加張鋪。」
「為什麼?」弘策續了杯水,輕輕一吹,把熱氣吹散了,捧在手里慢慢啜,「數九寒冬的,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你晚上睡不著,我還可以陪你聊家常。」
這還是原來的十二爺嗎,說話兒就開竅了?她啃了啃手指頭,「我這……怕人笑話呀。」
「誰笑話?」他轉過眼來,臉上表情一本正經,「清者自清,還怕人背後嚼舌頭?再說這地方誰認識你,你穿著男裝,人家想不到那塊去。至于我身邊的人……他們都知道咱們的事,從今往後愈發看重你罷了。」
定宜瞠目結舌,他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他輕飄飄瞥她一眼,站起身推窗往外看,窗外的河流封凍了,河面上有來往的行人車馬,儼然成了一條白色的街道。他搓手嘆息︰「在喀爾喀那陣兒還坐過兩回冰床,後來回了北京就戒了。有幾回經過什剎海,掀轎簾子往外看,看見好些大人孩子嬉冰,其實心里挺羨慕的。可惜了,人大了,腦袋後頭別著三眼花翎,想痛快玩兒怕有人看見,心里著急得貓撓似的。」
她起身過去和他並肩站著,不以為然,「那有什麼的,你怕回京讓人看見,咱們在這兒玩。租台冰床,我拉你坐,我最會拉冰床啦,一氣兒跑三里地不帶喘的。」
「又拿這個做過營生?」
「是啊。」她咧嘴笑著說,「現在想想,好些事兒我都干過,拉三里地一人給三百個大子兒,來錢挺快的。去的時候能掙,回來還捎帶人,一來一回就六百文,比推獨輪強多了。」
他听著卻不是滋味,別人的福晉都是蜜罐子里泡出來的,不知道人間疾苦。他的福晉看盡了世態炎涼,知道活著不易。他拽拽她的手,緊緊捂在掌心里,「往後我對你好,不要你再為生計奔波了。」
她嗯了聲,「我知道,王爺都挺有錢的。」
他臉一沉,「七爺又擺闊了?這人恨不得把錢字寫在臉上,有他這麼撬牆腳的嗎?還好你不愛財,他自作多情,丟人現眼。」
這是吃味兒吃大發了,定宜和他開玩笑,裝模作樣說︰「我愛財呀,要不睜開眼就琢磨怎麼掙錢呢。我們這種苦出身的人吶……」
她沒說完就被他拉了過來,窗欞子猛地一落,啪地一聲響,等反應過來,已經被他壓在牆角了。
咫尺的距離,他身上淡而馨香的氣息充斥她的鼻腔,她听見他咻咻的喘息,很不平,像個受了冤枉的孩子。她心里跳作一團,很久沒有同他靠得這麼近了,七爺的無處不在是個難題,監督著他們,即便有機會見面也不得親昵。
他著急得兩手汗,語調委屈,「我也有錢啊,可是有錢不該放在嘴上,到處張揚,這人就變得低俗了。再說我待你好不是仗著自己有錢,即便我兜里只有一文,這一文我給你買水喝,絕不想著留半毫。換作他,他能做到嗎?」
定宜听他給自己解釋,平常運籌帷幄的那份沉穩早扔到犄角旮旯里去了,她忍不住發笑,「我到底哪兒出眾呢,讓你這麼待見。你夸夸我,比給我錢還讓我高興呢。」
他想了想,「人傻話密心眼兒好。」
她鼓起了腮幫子,「不的,我還是找七爺去吧!」
「你敢!」他嘟囔,人就貼上來了,貼得嚴絲合縫,叫她無處可躲。拿一根手指刮她的臉頰,在她耳邊曼聲低語,「溫定宜,不讓我瞧上沒什麼,入了我的法眼,想跑可晚了。」
她沒有想到,他人前雍容閑雅,人後會有這樣奇異的轉變。還記得頭一回見他,他穿著石青繡團龍的公服,那份俯瞰眾生的尊榮至今叫她難忘。後來夏至禍害了七爺的狗,她上門去求他,他站在青花魚缸前喂魚,煌煌的燈光照著他的臉,那時候她就覺得世上再沒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真是一眼萬年,鐫刻在記憶深處的印象沒法抹去,他像天上的月,直到現在依舊令她自慚形穢。某一天明月墜入凡塵了,筆直落進她懷里,她忐忑歡喜的心情,用任何口吻筆觸都難以描摹。
怎麼辦呢,羞紅了臉,卻還是堅定不移。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扽了扽,一口親在他唇上,「宇文弘策,咱們彼此彼此。」
他愣了下,馨馨然笑起來,就愛她這種大方勁兒,不小家子氣,心里怎麼想就敢怎麼做。他把她揣在懷里,慢慢地啄,左一下右一下,一輩子不會厭倦似的。略分開一會兒就不能忍受,心底里翻起了滔天巨浪,把人拍打得陣陣暈眩。
她裝得那麼豪氣,到底是女孩兒,因為緊張,人在他胸口簌簌輕顫。他撫撫她的臉,悶聲失笑︰「這回糟了,晚上睡一張炕,怕不妙。」
她嗯了聲,抬頭看他,「怎麼了?」
他忸怩了下,說沒什麼,把視線調到別處去了。她糯糯地搖撼他,「話說半截討人嫌,你說不說?」
他重新正視她,「要你和我同榻而眠,你怕不怕?」
怕不怕……她抿起嘴唇,一雙明眸緩緩流轉,幻化成冬日里融融的暖陽,「為什麼要怕?我以前裝男人,也不是沒和人一張床上睡過。」
他皺了皺眉,「和誰?」
定宜也沒多想,月兌口道︰「我師哥呀,我十二歲拜在我師父門下,頭兩年屋子不夠住,就和他擠在一間房里。那會兒小嘛,什麼都不懂,也相安無事。」
他聲兒不大,絮絮念叨起來,「早知道有這回事,當初就不該救他……辛虧夏至缺根筋,要是早叫他發現,現在不知道怎麼樣呢。」
他吃起味兒來了不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以前毫不拖泥帶水的人,現在知道要媳婦兒了,簡直柔腸十里。不痛快了就要發泄,怎麼發泄呢,蓋章落款。一勾復一繞,弄得彼此神魂顛倒,她推他,他也沒有放棄,簡直熱情如火。突然眼梢瞥見門上氈子一撩,外面混沌的天光從揚起的那片簾角下泄漏進來,回身一看,原來是副班領岱欽,恰好撞見主子沒正經,愕在那里進退兩難。
他臉上倒平淡,聲氣兒不大好,只說︰「哪家的規矩呀,這麼直剌剌闖進來?」
岱欽打了個寒噤,看定宜一眼,定宜羞愧不已,還得硬著頭皮替人解釋︰「岱班領進門前招呼過了……我才剛不是還推你來著,你不挪窩麼!」太丟人了,她匆匆說完,捂著臉跑了出去。
十二爺雖被人擾了雅興,心情卻很不錯,踅身在圈椅里坐下,重新端過茶盞來,抿口茶,慢悠悠問︰「有進展麼?」
岱欽呵腰道是,「回爺的話,那個姓岳的人伢子找了個叫索倫圖的,正往客棧方向來。哈大人都盤模清了,索倫圖是暫代寧古塔副都統道琴的大舅哥。主子神算,看來那些阿哈有一大半是從綏芬人市上流出去的,不光寧古塔,恐怕還有長白山和吉林烏拉那頭的。這回拿住了,那些吃人肉的妖魔鬼怪就該無所遁形了。」
他咬著唇,指尖落在腕上那片狐裘瓖袖上,順著毛皮倒戈的方向一下下捋著,緩緩道︰「回頭詳談,得把話套出來。只要證實了,先沉住氣,咱們人手不夠,不能硬來。我留在綏芬拖延一天,你回寧古塔,命盧淵調兵來,務必將他們一網打盡。」
岱欽朗聲應個是,從屋里退了出來。抬眼一看,他們福晉在井邊上汲水,他忙招呼一聲,「沐侍衛,要我幫忙不要?」
定宜看見他就覺得很掃臉,慌里慌張說不用,趕緊背過身去。岱欽模了模鼻子,自己比他們還尷尬呢,撞見也不是他誠心的,既然不需要,正中他下懷,調過頭往廊子那頭看馬去了。
回想起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定了定心神嘀咕,看見就看見吧,橫豎自己臉皮厚,經得起人高看。
打水倒進盆里,這麼冷的天兒,井水倒更暖和。她端起盆兒上台階呀,沒留神迎面過來個人,咚地一聲撞上了,水潑了這人一身。她駭然大驚,抬眼一看一個黑壯漢子,容長臉兒大眼楮,眉峰上頭還有顆針鼻兒大的黑痣。她腦子里突然一激淋,連給人擦拭都忘了——這人怎麼這麼面善呢,像哪里見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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