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就是夢,永遠不可能變成真實,只是這個夢實在太短。薇寧睜開眼,緩緩離開他的懷抱,苦澀地道︰「不能。」
她是掩藏身份輾轉回京為報父仇的孤女,陪著他意味著忘記仇恨,忘記前塵舊事,忘記曾經的艱難遭遇,她怎麼可能留下來?
其實她的回答其實蕭頌已經猜到,可是听到那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仍忍不住身子一震,跟著心中一酸。他撫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道剛剛愈合的傷疤,是她留給自己的一道印記,即使愈合得再好,總是隱隱作痛,心痛仿佛磨滅不去的疤痕,深深烙在心口。
分開的兩人誰也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眸,蕭頌似乎有些體力不支,退了兩步捂住胸口坐下來,垂頭嘆了一聲。那夜在密林中,他雖然不清楚陸儀廷的來歷,但從他臨死前說的話已猜出了個大概,他亦與陸儀廷的猜測相同,她的父親一定就是那位慘死在國師之手的周姓臣子,只不過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罷了。
蕭頌沉聲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在和誰作對,就是勢力龐大的長青會也不曾撼動過姑母的地位,難道憑你一人之力就能做到?」
薇寧當然想過,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要與什麼樣的人抗衡,一個驚才絕艷的女皇帝,一個為私欲手上沾滿血腥的女人。
她輕聲回道︰「我不是長青會那些打著反旗,想擁立什麼王室子弟回復正統的人,那些大義或許說出來很好听,可在我眼中什麼也不是!蕭頌,或許在你的眼中,她是個英明賢良的帝王,那些死了很多年早被人遺忘了名字的前朝臣子,不過是成王敗寇朝代更替時微不足道的犧牲品,根本不值得同情。可是就算他們命若螻蟻,也是人命,總會有人為了他們傷痛。」
蕭頌的眉間聚起一股郁色,卻無力反駁,情知這件事永遠也沒有商榷的余地。他默了半晌突然苦笑,德怡公主隨性胡鬧,渾不知將他二人置于這等情境。
「說到長青會,上回他們對你出手,是否已經知道你就是那夜劫走了陸儀廷之人?」
當日宮中出事,徹查無果之下便將罪名安在逆黨身上,反正他們做了太多大逆不道的事,多這一樁也不算多。而緊跟著薇寧出宮路上被抓,人們自然而然地也歸結到長青會身上,逆黨行事莫測,究竟是何用意只有問他們自己了。
後來封長卿將她好端端地帶回來,三京館的女學子們諸多猜測,謝吉安還親自出宮見了她一面,已是內衛的她可以不理會學館同窗,卻必須向謝吉安交待清楚。她只說自己才出宮便中了毒,被人擄去幾日便吃了幾日的藥,長青會白白地將她關了幾日,什麼也沒來得及問。
蕭頌這麼問倒不是對薇寧和長青會之間的關系有什麼懷疑,而是擔心她會再有麻煩。
薇寧不敢讓他看出端倪,斟酌著道︰「應該不是,那夜我才一出宮便被人在吃食里下了毒,長青會的人誤打誤撞倒叫我僥幸撿回一條命。至于他們為何這麼做,我也想不明白。」
「長青會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他們一定不會罷休的。」
「我會的。」薇寧感激地看他一眼,他並不知道那一日他帶病出現在城郊小院時,她也在場,所以,他不提自己為她擔憂,並非她不知道。
可她不能提起此事,或者說一聲謝。難道告訴他,當他拖著病體尋她不見之時,她就在一板之隔的密室里,正和逆黨商談合作?他們之間需要避諱得太多,顧忌得太多,縱使前一刻相依相偎,下一刻轉身便是天涯。
再留在這里也無益處,德怡公主也差不多要回來,薇寧咬著唇想了想道︰「差點忘了恭喜你,听說你就要成親了。」
「听說是這樣。」蕭頌沒有否認,望著她神色間淡淡的,似乎在說著別人的事。
也對,原本就是別人的事。薇寧收斂心神,轉過身子快步走出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听著她輕輕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蕭頌沉默許久,才咳出壓抑了許久的絲絲痛意,胸肺間象被撕裂一般。
奉都城今冬的寒意來得格外迅猛,未入深冬便下了場大雪,寒風冷雪將奉都城吹灑得一片雪白。京都雖然較別處繁華,但總會有大大小小的乞丐游走在城中大街小巷討生活,如此寒冬真正讓他們的日子艱難起來,哀哀地想不知道能否熬過這一冬。直到听說國師在四個城門口支起了粥棚,大家伙兒才從破爛的藏身處走出來。
粥棚搭得很及時,國師還命人在城門外搭建了幾處臨時的居所,供無家可歸之人居住。大冬天能有口熱飯吃就不錯了,國師大人居然還管住,不少人當場泣跪,直呼國師大人是菩薩轉世,實乃朝中第一善心人,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地給國師立了長生牌位。
京都第二場雪花剛剛飄起時,上將軍郭宏回京頤養的車駕也終于到了奉都城外。
郭宏戊守邊關二十余載,此行不知何故將家眷留在鄉間故居,只帶著幾名家僕回京,一路護送他的禮部侍郎楊鋒殷勤小意,生怕老將軍有個不妥,加上知道陛下急著見老將軍,故而一到奉都就急著入宮奉命。
郭宏卻不急,仰頭看著城牆上空灰暗的天,零星雪花飄落下來,打在他花白胡須上,撲入他深深的皺紋里。
老家僕站在身後袖著手呵呵笑道︰「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定有個好收成。」
「可是連連大雪,不知留在邊關的將士們怎麼樣了。」郭宏的心頭卻有些陰郁,朝廷養兵歷來是上頭重視,下頭應付,錢拔得再多,一層層關卡過完就剩不了多少,軍晌發得不及時是常事,吃穿上面也多有苛扣。年前有陣子發的軍糧竟參雜著陳糧,軍營里吃死了人,鬧得極大,最後還不是照樣只摘了幾個無足輕重的小官的烏紗帽
但願今年的冬衣沒什麼貓膩。想到這些,郭老將軍再沒心情欣賞雪中的城牆,回到車內,示意馬車繼續前行。他們一行人沒有去城郊的驛站,按接他回京的那位禮部侍郎的話說,陛下心掛老將軍身體安康,特準直接入京見駕。
長長的車駕由大開的西門直入奉都,城門處幾口支起的冒著熱氣的大鍋引得行人注目,那兒顯然是座粥棚。粥棚前領粥的老少們捧著各自的碗,規規矩矩地排著隊,旁邊是京都守備營抽來的小隊軍士,挺象災年時候賑災的架式……可沒听說京城鬧災啊?眯著眼養神的郭宏突然敲了敲車板,示意人去打听一下,這是誰在行善。
少頃,家將打听了回來稟道︰「將軍,是國師府設的粥棚,不光是這里,其他三個城門口也設有。」
「有意思,國師……」郭宏拍撫著自己的老寒腿,陷入深思。他知道國師這個人,國之妖孽,女帝的寵臣,雖手無縛雞之力,卻屢屢出手狠辣。這樣的人居然也會開粥棚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