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看著眼前的景象,捏著手中的筆,無意識地抿著嘴,覺得自己腦中很亂。她來自比于簫的時代還要遙遠的未來,母星與其他星球的交際已經十分普遍了。因此,她比這里的任何人都能意識到,阿爾是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什麼可以隨意對待的實驗品。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做。她听著于簫與張艾的話,放任她們切斷了一個人的肢體,什麼都沒有干預。在她看來,她只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出于自己的興趣,她喜歡悄悄窺視他人,記錄別人的興趣,從來不應該干預。可是現在,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卻隱隱纏住了她,如影隨形。
儀器從地上撿起了斷下的肢體,放入裝置,很快完成了取樣。于簫從機器中取出保存好的肢體樣品,不太忍心繼續看006號痛苦抽動的樣子,打算離開。而張艾卻對006號的反應速度還有很大的興趣,興奮道︰「誒,就這麼點肯定不夠用啊,咱們快綁好了再割一次。」
的確,被切下的樣品大小相較于預計少了許多,于簫卻還是否決了張艾的提議,道︰「省一點的話,這麼大也足夠用了。」說著,她放開了緊緊箍住006號的金屬柵。盡管張艾繼續觀察的*仍高得能淹沒金茂大廈,但為了實驗體的休息,于簫還是強行讓張艾與自己一同離開了生物培養室。
帶著樣品到了研究室,張艾的注意力幾乎立即進行了轉移,全心投入地沉到了對樣品的研究中。然而此時,與她不同,同樣一直以來都在研究領域表現出眾的于簫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強迫自己做了一段時間的工作後,于簫終于忍不住停了下來,以太累為理由,請了個假。
走出了研究室的門,于簫是想要回去休息的,卻控制不住地轉了個方向,向著培養室走了過去。有些事真的不能細想,然而,作為006號的主要負責人,為了進行生物學研究,于簫常常將關于006號的所有事情都想得很細,甚至常常換位思考,在他的位置上進行考慮。這意味著于簫能比誰都清楚地認識到,盡管有著怪異的類似章魚的外表,被關在培養室里的006號卻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怪物,而是一個人。他的智商等同于地球人,除去外表,他幾乎與地球人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現在,這個人卻被當成實驗品,被切掉一只手,沒有麻藥。為了避免藥物對觀察他的愈合能力的干擾,甚至在取樣後也沒有人會對他的傷口做出任何處理。
所有人都將他當成一種人來研究,卻沒人會在意他作為一個人的權利。他是有思想,有情感的,卻一直以來被囚禁被研究,被當成實驗品切下肢體,從沒被人尊重過。所以現在,他到底有多痛苦呢?地球人研究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語言,他們的行為舉止,他們的全部,卻從不在意他們的感覺。006號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只是曾出于勇敢與正義,為保護自己的星球而勉勵與地球人一戰罷了。于是,他就成為了俘虜,然後成為了實驗品,被迫接受這樣的痛苦……就因為他的勇敢與正義。
作為一名生物研究員,于簫不應該在這方面思考太多的。然而,也許是因為過去換位思考太多,現在的她無論如何也停不住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地,她已經打開了培養室的門,走到了006號的玻璃房面前。
在透明的玻璃房中,006號正蜷在牆角,低著頭,一動也不動,比平時還要沒精神許多。他受傷的觸手軟在地上,四周盡是粘稠的透明液體,那是他的血。他的傷口真的是流了不少血。感覺到于簫進來了,他便抬頭看向她,然後對她輕輕舞了舞觸手,頻率溫和。同時,他發出了聲音,確切的說,是說了話。盡管听不懂,但那依舊是像之前一樣動听的音色,和緩……好像帶著憂傷,卻並沒有憤怒。
透過干淨的玻璃,于簫看著他的動作,听著他的聲音,忍不住開口,輕聲道︰「你看起來真是友善,聲音也真的好听……雖然看起來是這麼回事,但其實,你一定是在罵我吧。」于簫自己都不太相信,她居然說出了像張艾一樣幼稚的話,「你一定是正在罵我的吧……」她喃喃地重復著。
盡管身心的雙重痛苦讓阿爾變得精神萎靡,但在感到有人進來時,他還是強撐著精神,與來人打了個招呼。見到進來的人是剛剛走的那一個,他頓時有了微妙的喜悅感……盡管這個人剛剛才傷害了他。
對于這個人,他是有一種特殊的好感的,因為他時常能感覺到,沒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就只有這個人會努力理解他的感情。這讓他不可控地對她生出好感,並會因她的到來而高興,盡管就在剛才,她還斬斷並帶走了他的一截觸手,令他痛苦難捱。
但至少她是唯一一個試圖理解他的人,這份體貼讓他很感動,甚至可以因此原諒她對他造成的傷害。他實在太孤獨了,她的存在總能讓他感覺好上許多。
那麼,你是來做什麼的呢?也許只是想念我,來拜訪我的?阿爾說著,忍不住笑了笑,道,好吧,我只是開個玩笑。也許我能猜到你來的目的。他們需要他的觸手,而他敏銳的反應能力讓他下意識地躲過了利刃,只留給他們很短的一段。他們當然不會因他的痛苦而對他產生什麼憐惜,這意味著為了他們的足夠使用,他還需要再挨一刀。他早就猜到會這樣的。
你們這樣做,真是過分……我很疼的。阿爾輕聲抗議道,沒有人能听懂。盡管如此,他卻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大概是可以理解他的感受的。當然,盡管如此,他也沒有指望對方會對他手下留情。低頭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觸手,他不知道她是要繼續切這一條,還是會嫌棄這條已經沾滿了粘稠的血,打算換一條更好的。這樣思量著,他感到哀傷難過,又感到痛苦和生氣。然而,盡管負面情緒很多,一直以來,他卻獨獨沒有感到憎恨。
是的,和地球人,和祖國的人,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樣。盡管他一直被囚禁著,被迫遭受痛苦,不被理解,喪失尊嚴,孤獨寂寞,幾乎要精神失常,但他卻其實並沒有恨過這些人。相反的,他甚至對他們心懷感激。
他是帝國的一名士兵,曾成功為帝國抵抗了數次侵略。他曾以為自己可以像這樣一直守護自己的祖國,卻在帝國最後一次被侵略時一敗涂地,成為了侵略者的俘虜,最終出現在了這里。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強大的敵人。他們是那樣的強大,強到從不言棄的他也不得不承認,帝國是不可能勝利的,永遠都不可能。
那時,他們駕馭著特殊的工具——帝國曾經甚至不相信有人能夠造出如此奇妙的工具,堅信這是某種動物——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帝國的上空,他們可以射出特殊的光,光線所到之處的任何東西都會灰飛煙滅。帝國最優秀的騎士騎著最健壯的豪斯也無法追上他們,帝國最有力的弓箭手使用最好的弓箭也無法接觸到他們。他們的強大襯得帝國如此弱小,任誰都能看出來,只要他們想,他們隨時都可以毀掉整個帝國、整片大陸或是整個世界。
可是他們沒有。相反的,阿爾能感受到,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行為甚至算得上是一種保護。在戰爭中,他們多半以威懾為主,從不隨意傷人,也很少在城鎮集中的地方射出光線,使帝國損失極小,使他的家園幾乎沒有受到傷害。他們有著足以毀滅世界的強大力量,卻並沒有對他們做相應過分的事,比如佔領整個世界,比如讓世界的民眾全部淪為奴隸。實際上,他們甚至沒有過多的干擾他們的生活。最終,他們所做的只是從這個世界帶走了包括他的幾十個人罷了。
盡管這種綁架行為是極不道德的,他們對被綁架者的所作所為也堪稱殘忍,但相較于他們強大的武力,這已經稱得上是一種無上的仁慈了。所以盡管痛苦,阿爾卻感激他們,感激他們沒有傷害更多的人,感激他們沒有毀掉他的家鄉。只要家鄉還在,他在痛苦的時候就還有精神的慰藉,他最珍貴的東西就還能得以保存。
就在阿爾神游的時候,轟鳴聲忽然響了起來,接著,熟悉的金屬柵再次出現,瞬間將他箍得緊緊。阿爾低頭看了看被箍得結結實實的自己,並沒有多余的舉動。其實,這里的人不知道,他是可以輕松掙月兌這種金屬柵的,只是他明白,自己是被完全地掌控在他們手里的,就算他反抗,他們也總有辦法達成目的,所以他沒必要在這里做無畏的掙扎。
靜靜地做好了準備,阿爾放松了觸手,低著眼楮等待著劇痛的降臨。有了準備,他就不會再下意識地躲開了。他希望他們能對他有所憐惜,切下他已經受傷的那一條觸手。畢竟,觸手再次長出的過程是很痛苦的,如果再傷一條完好的觸手,那麼兩條觸手一起長出的疼痛真的足以讓他發瘋。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沒有等到刀子的降臨,反而迎來了久違的新鮮氣流。阿爾詫異地抬眼,就見玻璃房竟被打了開來,而那個人正站在打開的房門前,靜靜地看著他。
自從阿爾被送到這里,這是玻璃房第一次被打開。久違的新鮮氣流流動進來,帶著一點涼颼颼的感覺,讓阿爾在傷口痛苦的間隙感到了難得的舒服與暢快。
謝謝你,這真不錯。盡管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麼,阿爾還是因這份舒服而禮貌地道謝,道,這還是第一次打開門,我感覺很好。
于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為了防止突發事故的發生,這扇門是不允許被打開的,任何對006號的操作都可以用玻璃房內的機器來代勞。可她卻還是關掉了所有的攝像設備,背著所有的人,打開了門。她也不知道,一向自詡冷靜的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也許是因為006號一直以來溫順的態度與逆來順受的表現,也許只是因為,他看起來很疼。
多次測試數據表明,006號的身體素質十分好,他的觸手可以輕松地將她纏繞致死。同時,她也明白,006號的智商與她相當,他溫順的態度完全有可能是一種偽裝,是潛伏的表現。
她什麼都知道,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門,來到了他的身邊,來到了他的觸手所能觸及的地方。
實際上,對于她的舉動,阿爾也感到很驚訝。盡管語言不通,他還是知道的,單憑*,他可以輕松殺死這里的人,因而這里的人都對接近他很是忌憚,絕不會毫無防備地出現在他的攻擊範圍之內。
你……你想做什麼?阿爾問著,同時嗅到了對方身上雌性的氣息,啊,原來你……您是一位女士。這真是失禮了,尊貴的小姐。男士的風度表現為對女士的尊重。
「真希望那些語言學家能更聰明一點,讓我能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在說什麼……你一直在說話,話真的很多,我真想知道你在說什麼……是在罵我嗎?還是覺得痛呢?還是……說不定,是在和我閑聊呢。」于簫最後說出了最不靠譜的猜想,卻不知道那最接近于真相。說著話,她在006號的面前站了一下,而後向著他受傷的觸手走了過去,「我猜你是在問我進來做什麼?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想,如果我一直被關在一個小地方,受了這麼重的傷也沒人管,我一定撐不住。」在受傷的觸手前面,于簫蹲。眼見著006號不安地縮了縮受傷的觸手,又牽動了傷處似的痛顫了一下,于簫抿抿嘴,伸出手,輕輕地模了模那條沾著血的觸手,努力地極盡溫柔。
所以我進來,只是想模模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因為我這樣做而覺得好一點,又或者你只會對此覺得厭惡罷了。畢竟,我想,你應該是很討厭我們的。
于簫輕輕地撫模著006號的觸手,想著,這真是她在循規蹈矩墨守成規的一生中做出的最瘋狂的事了。
她又想,不管在哪個星球,輕柔的撫模大概都能表現出憐惜的吧……至少能體現出善意。她的憐惜,要是他能領會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