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做夢了。
夢里,她還小,還在哪里瘋跑,有人跟在她的身後,一遍遍地叮囑她慢點,怕她摔跤,卻永遠都不會呵斥她。夢里,她被宮里的女人欺侮算計,狠狠地咬著被角,覺得身邊冷冷的,就有人伸出了很暖和的手,牽她走出了陰冷狹小的冷宮,走到了天高海闊的地方。
後宮的女人,心都很小,只懂得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為爭得一點寵愛一點地位去傷害同病相憐的女人。她本是與她們一起的,卻有人將她牽了出來,好好地護到了手心里,將她捧到了她喜歡的高處,小心地保護她,不讓她摔下來。
就像小時候,在高高的茶樓上一樣。
清河半夜醒了,覺得口渴。她的侍女阿桃就睡在屋里,她卻沒有喚。與趾高氣昂指揮下人的大多數宮里人不同,她不太習慣因為自己的事去叫醒別人,就自己下去倒水了。然而,在她下床倒水的時候,阿桃卻忽然起了身,道︰「殿下?」
「你沒睡?」她隨口問了句,端起桌上的殘茶喝了,看著神色猶豫的阿桃。顯然,她的侍女有話想對她講。
果不其然,就在她放下茶杯,打算轉身去睡的時候,阿桃總算開口,道︰「殿下!」她便坐到了床上,轉身看著她,道︰「何事?」
「殿下……您……您……」小丫頭咬著嘴唇,著實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吞吞吐吐地道,「您……能去牢里,見蘇大人一面嗎?」說著,她撲一聲跪了下去,垂著頭,不敢看她。朝堂中的事,決不應該是一個侍女應該插手的。
清河看著她,微眯了眼楮,頓了頓,而後勾起唇角,慢慢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她低聲笑著,諷刺地看著面前的侍女,「見他一面?蘇謙真是好本事……好大的本事,就是將他打入了死牢,竟也能買通我貼身的侍女,真是好本事,不愧是蘇謙。」她勾著嘴唇,語鋒一轉,忽然厲聲道︰「今日,他能買通我的侍女,明日,他是否就能賣通我的侍衛,一刀置我于死地!」
「可是他……怎麼會這樣做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勇氣,低著頭些微有些發抖的阿桃忽然這樣道,聲音打抖,卻異常清晰,「公主您,寬厚仁慈,對下人尚且要好上許多,為什麼,為什麼要對將一片真心掏給您的人如此殘忍呢!」
「一片真心?你懂得什麼?」清河冷冷地看著她,「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你見他像是一片真心,卻不知人心隔肚皮,誰知他心中懷了什麼樣的鬼胎。他大權在握,能輕易動搖于我,不扳倒他,叫我如何安心。」
見她這樣,阿桃不敢再爭辯。頓了頓,她低著頭,忽然小聲道︰「大人他……是買通了獄卒,卻並不是常人想的那樣的買通……我見來送信的獄卒不耐煩得很,便問了一句,這才知道……大人無財無權,他為送這個口信,求您見他一面,硬拖著獄卒,怎樣打罵也不松手,這、這才求得了……」年少得志溫文爾雅的蘇謙,可曾這樣狼狽過,「大人這樣……哪里對殿下藏私過……他只求您能見他一面……」
清河听著,忽然不自覺地怔了一下。她卻很快回過了神,道︰「做戲倒是做足了。」說著,清河冷冷一笑,一個轉身,便躺到了床上,不再理會阿桃了。
阿桃也就只好垂著頭,道︰「殿下安寢。」便躬了身子,再不敢多言了。
次日清早,清河去了死牢。
清河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蘇謙。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溫雅而又堅實的,他曾是她心中的暖處和依靠,後來大權在握,又成了她的心月復大患。總之,他一直都是堅定挺拔,令人不敢小覷的。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蘇謙,也會像現在一樣側坐在狹小骯髒的牢房中,臉上帶著青紫,泛著不自然的潮紅,病怏怏的,讓人不自覺地心疼,再沒了那份曾經讓她想要依靠又變得頗為忌憚的氣度。她第一次意識到,在她的心里,一直像巨人一樣強大的阿謙,其實……也是很脆弱的。
隨她一同而來的獄卒利落地打開了牢門,粗魯地一腳踢到蘇謙的腰上,呵斥道︰「見了公主殿下還不跪迎!」
傷病交加,蘇謙被踢得呻|吟一聲,卻在听到獄卒的話時驀地睜眼,一雙好看的眼楮里滿是驚喜。「清河……」他不自覺地低聲念著她的名字,卻唯恐惹惱了清河,忙硬撐了酸痛的身子,忍了頭痛,極盡恭敬地端正跪直,俯身叩首,聲音略顯嘶啞,道︰「見過殿下。」他想過清河會不來見他,卻沒想過清河不僅會來,還在清早就來了。莫非在她心中,對他是還有些許溫和的嗎?
清河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早就過來,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她心中煩躁,想知道蘇謙非要見她一面,究竟是想耍些什麼樣的花招。她卻不料,真的見了蘇謙,她心中的煩躁便更甚了。他被打過,臉上都有青紫,他生病了,發熱了,整張臉都潮紅得不自然,他看起來太單薄了,顛覆了她心中的形象,讓她心里莫名煩郁了起來。
「千方百計找我過來,你有何事?」她端上公主的架子,慢慢走近滿是霉味的牢房,冷聲道。
「殿下……」蘇謙低著頭,認真道,「蘇謙,還有用。」說著,他更加恭敬地低□子,極誠懇道︰「蘇謙之死並不足惜,卻擔心連累了殿下。殿下如今……地位還並不夠穩妥,還需蘇謙的輔佐,並且……殿下要讓蘇謙入獄之前,應當更加折損蘇謙的名聲才是。否則今日,易引朝堂動蕩,群臣不安。」
在誰眼里,蘇謙都是個沒有錯處的完人,又待公主極好。公主連蘇謙都能流放,那還不會對誰下手呢?
清河抿抿嘴,她知他說的沒錯,是她太急了。她卻當然不會開口承認,而最了解她的蘇謙也知她不會開口,便直直地跪著,再次叩首。這次,他卻換了語調。「說到底……殿下要如何才會相信呢……蘇謙只願做殿下的刀,殿下的盾,甚至是殿下腳邊的一條獵犬,絕不會傷害殿下,殿下,要如何才能相信呢……」他的語調哀戚蒼涼,好像能模到人的心底,「十年了,蘇謙只願能為殿下擋去一切災禍,可曾誤過殿下一次……」他說著,抬起頭來,眼底竟有淚光。
清河以為他會怨,盡管她忌憚于他,但他的確還從未做過什麼與她不好的事,所以,她猜他一定會怨。可是,他沒有怨……卻滿是委屈。他的眼里帶了淚花,委屈又難過,就像被拋棄的小孩,還不知道何為恨,只懂得害怕和委屈,只求不被拋棄。
清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這麼多,卻忽然覺得,這麼真的樣子,也許根本就不可能是演技。也許……難道,蘇謙沒有在做戲嗎?
清河很難相信旁人,她的信任早已在冷宮之中被揮霍干淨了。她也不信任蘇謙,因為蘇謙的權力太大,大到可以威脅到她。一想到他既然能將她扶上來,就也能隨時讓她再次跌入泥塵,她便迫不及待要將他扳倒,要除掉能夠威脅到她的禍患。
她曾覺不出錯,可是看著這樣的蘇謙,她恍恍惚惚地,忽然就想起,在兒時融暖的陽光中,有人曾將編好的花冠輕輕放在她的頭上。嬌女敕的花朵輕輕垂著,散著清香,引來了蝴蝶飛到頭上。「清河,你真漂亮。」那人說著,笑容比春光更溫柔。
這麼好看的景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她給忘記的呢?
鬼使神差地,清河慢慢蹲下了身,伸手踫了蘇謙的臉。是燙的,他果然發熱了。她怎麼就忘了呢,蘇謙的身體很弱,是很容易生病的。小時候,她四處亂跑,他不過在雨里尋她一個時辰,就生了一場病。那時候,她會因為他的病一直一直哭,讓他不得不將她抱進被子里哄,如今,她的心卻是冷的了……可他卻的確,的確是……什麼都沒有做錯的。
蘇謙微微睜大眼,沒有想到清河會忽然如此溫和。他看著清河,壓抑著呼吸,不敢出聲,生怕將她驚醒了過來,不再將手留在他的臉頰上了。她的手指劃過他的臉,也劃過他臉上青腫的地方,讓他忽然羞赧了起來。如今的他,應該是狼狽不堪的,連一張尚可見人的臉都給毀了。他這麼難看,卻被她給看見了……
「你如何,如何能保證,永遠不會背叛我?」清河忍住了將冰涼的手置在他額頭的沖動,拿開了手,忽然正了正臉色,道。
听了這話,蘇謙瞬間生出了能夠留在清河身邊的希望,如果有什麼手段能讓清河暫且相信他的話……蘇謙沒有猶豫,抬著頭,輕聲道︰「用毒藥吧,清河。」皇家有毒藥,咽下後,若無每月一次的解藥便會痛苦地死去。清河敏感多疑,便也用這種方式控制了一批死士。
「也好。」清河道,便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倒出了一個藥丸,「咽了。」她將藥丸遞到了蘇謙的面前,看著蘇謙笑容略帶苦澀,卻還是很溫順地含了,甚至為讓她放心,還當著她的面嚼了嚼,而後才咽了下去。
清河收回了手,將藥瓶收了回去。她給他的,其實只是她用來助眠的藥。她每日太過緊張,夜里不靠藥物難以入睡,白日又會發困,因而會常備這樣的藥物,見效極快,只是一次兩次的話,對身體大概是沒什麼害處的。然而,他是不知道的,卻還是將藥咽了下去。
蘇謙覺得,自己的意識有點恍惚。他疑心是自己傷病交加不太能撐住了,卻又擔心若是就這麼倒下去了,清河沒有將他接走,他就沒有了再次懇求的機會。于是,他緊緊捏著拳頭,用指甲戳著掌心,企圖拉回自己的意識。他卻不曾料到,清河……竟忽然抱住了他。
他沒想到清河還會抱他。他極驚訝地看著她,幾乎以為這其實只是他的夢境。其實清河根本就沒有來,其實他還坐在牢房的一角,因傷病而昏睡,生了一個夢境。
可清河是真的。她抱著他,輕聲道︰「睡吧。醒來之後,你還是百官之首。」他太習慣听她的話了,不管是兒時的「舉高高」,還是後來的「我想離開這冷宮」,于是,他就很听話地,慢慢地昏沉了過去。
他想,他說不準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很美的夢。他又想,若這一切都不是夢,那該有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又磨了四個半鐘頭>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