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ward外表和在雜志上差別不大。之前我就知道,他五十五歲,是個發際線後移的中德混血兒,也是一個會用二十多種方法系圍巾的同性戀。跟他工作幾天下來,我不僅學到了不少東西,還受到了不少折磨。
他是設計鬼才,毋庸置疑。其他設計師都習慣性把相機帶在身上,以便隨處拍照,以捕捉更多靈感,他卻連用手機拍一下的習慣都沒有。因為,他的眼楮就是一雙4d相機︰看見枯萎的花,他能設計出有頹廢感的胸針;看見破洞的蜘蛛網,他能設計出割裂感十足的月長石項鏈;就連看見雨後馬路上的輪胎印,他都能設計出獨一無二的銀飾紋理。他不願意拍照,是因為對他來說,溫度、味道、情緒,也是設計的一部分——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珠寶設計還和五感有關,真是有趣。
遺憾的是,他的天賦有多高,脾氣就有多暴躁。工作以後我才知道,學校學到的東西完全用不上,例如何時用吸水紙擦工具、用榔頭敲錐時角度該如何把握、測試焊料時該注意什麼……大學根本沒有教過。所以,從開始干活的那一刻起,我基本是在edward各種暴躁的唾罵中度過,等從他的工作室出來,整個人都快被榨成了肉干。
已是晚上九點四十分,宮州北島的夜生活才剛開始。遙望南島,那里已被浸泡得只剩一天繁星。臨水的富人區畫棟重重,一輪皎月高掛紅樓,花粉似錦,大有一番「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韻味。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總是會下意識想要回到以前居住的街道。現在我住的地方,反倒離我們小時最愛聚集的東海沙灘很近。記得還沒讀書時,6西仁曾經做過一件很蠢的事︰不知道他看了什麼靈異節目,叫我們半夜翻窗出來,去海邊抓鬼——現在回想這個到海邊抓鬼的舉動,就覺得邏輯很有問題,不過這已經不是重點。關鍵是,當時我們覺得刺激極了,全票通過。結果是,6西仁自己激動過頭,消耗體力過多,到晚上反而睡死了。那時我還是有點膽小,晚上在家等蘇疏來接我。過了十一點,有小石頭砸到我家窗子上。推開窗一看,發現小櫻站在下面。他扔了一條繩子上來,讓我攀著它下去。跳到地面的那一刻,我開心壞了,對著小櫻露出了大大的笑臉,說我以後要當像你一樣強大的女孩子。小櫻性格一向很酷,也不解釋,只伸出食指和拇指,在我額上彈了一下,率先走到前面去。少了6西仁,我們也沒那麼多神神怪怪可尋,反倒在海邊玩起了焰火。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我們都被父母罵得劈頭蓋臉……
後來我問蘇疏,為什麼來接我的人是小櫻。蘇疏說,英澤來了我就不用來了。
他的個性一直是這樣,會與人保持距離,也不喜歡與人發生沖突,處理事情力求最好,就像仙山的植物,棲情玄遠,欺霜傲雪,卻溫文無害。
小櫻和蘇疏完全相反,絕對是只野生動物,從小就喜歡看賽車、拳擊、足球、沖浪、bmx、蹦極等等女生不感興趣的運動。同理,女生感興趣的東西,往往會要了他的小命。蘇疏和6西仁都能陪我和蘇語菲玩家家酒,他卻寧死不從。因此,6西仁還為他取過一個很搞笑的外號,叫「霸王龍幼崽」。從三年級開始,他就被孩子們評為校霸,直到小學畢業。不管他走到哪里,身後總有一群提到他名字就顫抖的小弟。當時在我們學校,如果要挑釁一個人,我們都習慣說「你以為你是林英澤啊」——小櫻的大名是林英澤。
盡管如此,偷偷喜歡他的女孩子卻很多,身邊的女孩一般也都特別听話。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和小櫻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好了。而蘇疏作為堂堂校草,更是招惹了大片姑娘,只可惜和他要好的女生總是被人欺負,例如我。在宮州的整個小學時代,我都被女生們用各種方法威脅,叫我遠離「她們的」蘇疏。我覺得自己特大無畏,不管她們怎麼挑釁,都堅定要和學長站在同一戰線。蘇疏也沒有辜負這一份信念,多次出頭為我解圍,對我更加照顧。奇怪的是,我們關系越好,小櫻和我的關系就越惡劣,甚至到了好感度負值的程度……
不知不覺,已走出地鐵站。
蘇疏為我選的住址離他家很近,大概也是方便互相照應。拉開我家客廳的窗簾,還可以看到他的窗戶。此刻,他家窗子緊閉,他大概他已經睡覺了。然而,路過他家樓下花園的時候,一陣醉人的花香撲鼻而來。那里種滿了丁香樹,但這味道卻不像丁香。由于味道實在誘人,我禁不住朝花園走幾步,透過鐵欄看向里面。
冷月如刀,把萬物照得發白。里面有一個中式回廊,有巧池木橋,清泉秀石,中有紅蓮含苞待放。池旁站了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背影很像蘇疏。我正想看個清楚,他卻蹲下來,用手擺弄著池水,然後捧起一口水,喝了下去。
喂喂,這也太不衛生了……
誰知,他喝下去不出幾秒鐘,後頸、手背、手腕……只要是露出的肌膚,就浮起了大片深紅色的斑紋。看上去就像放大的玫瑰花瓣,在寂月照耀中,呈現出妖嬈之色。
我呆如木雞。
這是怎麼回事?這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用力一揉眼楮,那些紅色斑紋卻煙消雲散。也是同一時間,我從他半側的臉龐看出,這人確實是蘇疏。他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就朝公園另一個門走去。
不行,我快撐不住了。
要麼是學長有難言的隱疾,要麼是我工作強度太大,已經壓出了幻覺。不能把自己悶在家里發呆,那樣會得神經病的。所以,我決定去海邊走走,吹吹涼風,平心靜氣。
一個人去了離家最近的海邊,那里空無一人,就像是屬于我自己的海島一樣,任由我留下長長的足跡。最終,我站在碼頭上,面朝黑藍色的大海,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這時,我竟接到了一通蘇疏打來的電話。
「你睡了麼?」
他的聲音相當正常,我實在沒法把他和那個喝池水長紅斑的怪人聯想到一起。確定剛才那是幻覺。我低下頭,踢了一下木板︰「還沒呢,我在外面散步。」
「那我來找你。」
「什麼?」我有些擔心了,「為什麼?」
「我打算和女朋友分手。」還沒能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緩緩說道,「洛薇,我已錯過你太多年。」
此刻,山河已入夢。海上有明月,銀華萬丈。不知是否因視野太遼闊,觸景生情,我听著他的話,總覺得有幾分悲涼。其實,如果他恢復單身,我們倆之間確實不再有阻礙。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就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在一起也是理所應當。
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再次抬頭看著眼前的海,它與明月相互輝映,恍如一段盛大窅然的隱痛。時過境遷,秋水天長,這是宮州唯一不變的夜色。
又想起一段往事。
那一夜我們四個小孩子來這里玩,蘇家兄妹跑得有些遠,我和小櫻就蹲在從這個碼頭能看到的沙灘上,點燃了一個又一個焰火。我被焰火光輝吸引,聚精會神,連話都忘了說。小櫻看了我一眼︰「洛薇,你好像很喜歡發亮的東西?經常看到你玩發夾上的水鑽。」
「對呀對啊,我喜歡水鑽,我喜歡亮晶晶。」
他好像被我花痴的樣子逗笑了,又點燃了一支焰火,遞到我手里︰「那長大以後,如果我變成了水鑽商人,你會不會嫁給我?」
焰火跳躍,金光在小櫻的臉頰上隱現。看著近在眼前小櫻,我歪著腦袋思索。他的臉盤很小,但兩頰鼓鼓的,看上去可愛極了。而且,他微翹的鼻尖右側,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就像是一葉歸舟,點綴了一整幅瀟湘水墨畫。媽媽曾說過,小櫻這孩子長得好看,尤其是鼻子,長大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了,明明是一群肉包子,媽媽怎麼評判出好不好看?
近距離觀察後,我終于懂了,媽媽說得沒錯。
只是,小櫻可是女孩子,兩個女孩可以結婚嗎?
小櫻看著我的眼楮,靜候答案。他眼楮深黑又明亮,又一次吸引了喜歡亮晶晶的我。我終于不再猶豫,用力點頭︰「好啊,小櫻和水鑽我都喜歡,那以後我嫁給你!」
「那就這麼說好了,我長大會成為水鑽商,然後洛薇就變成我的妻子。」
「好!」
「說好了不可以反悔,來打勾勾。」
「好,打勾勾!賴皮的是小狗!」
…………
……
這段回憶離現在已然很遠。現在再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第一次模到男孩子的手,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別人許下約定。
只是,童年時幼稚的玩笑,我居然會記得這麼清楚,還在十多年後的風清月明夜里懷念傷感,也像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該恢復一下理智了。來宮州前爸媽就交代過,下次看望他們,一定要帶上男朋友。到了應該正經戀愛的年紀,怎能不珍惜眼前人?想到這里,我笑了一下,打算回復蘇疏的心意︰「學長,我以前也對你……」
話說到一半,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嚇了一跳,轉過身想去看是什麼人。但還沒時間看清狀況,後頸已被什麼東西劈中。
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
我听見了電流茲茲跳動的聲音。有藍光照在眼皮上,身體原已神經麻木,更因此徹骨冰涼。我閉著眼,極度不適地打了個哆嗦。隨後,有女人在離不遠處宣布道︰「恭喜x256先生,加利福利亞州長情婦的情報是你的了。」
昏迷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怎麼一恢復神智,就听到這麼離奇的對話內容?我覺得頭很疼,想伸手去揉一下腦袋,結果發現雙手被冰冷的東西牢牢銬住,完全抬不起來。我費力地睜開眼楮,卻發現自己連眼楮都被黑布罩住。四周有藍光照來,令我有一種變成醫學小白鼠的錯覺。
這是怎麼回事?我……是被綁架了?我用力搖晃腦袋,想要把黑布甩下來,卻發現全是徒勞。
「接下來,我們要展示今晚的壓台賭注了。」四下安靜得如同古墓,只有那個女人帶著愉快的口吻大聲說道,「這份賭注,是賣家辛苦籌備了數個月的驚喜,一個生機勃勃的美麗禮品,是你做夢也不會想到可以擁有的東西。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請看——」
她話音剛落,馬戲團風格的音樂響了起來。薩克斯主旋律,夾雜著快節奏的鼓點、不時還有激昂的鋼琴、調侃的口哨伴奏。同一時間,我四周傳來開鎖聲和重物抬起的聲音。接著,即便眼楮被蒙著,也能感覺周圍明顯明亮了很多。
另一個男人接道︰「你們猜猜看她是誰?等等,不可以偷看籠子上的字哦,這是犯規,哈哈!好吧,現在我再向你們證實一下,你們看到的,確實不是幻覺!」
有一個東西勾住擋住我眼楮的黑布,一下把它拽了下來!
頃刻間,明光進入我的眼楮,我無法抬手,只能低下頭,條件反射地眯上眼楮。
一對身著奇裝異服的男女站在我面前。男人戴高帽,穿黑色公爵服、翹頭長靴和收腳白褲,整張臉涂成白色,兩只眼楮四周被兩個撲克黑桃花紋蓋住;女人穿著高領曳地紅裙,手里拿著一個金屬權杖,火紅色的卷發盤在頭頂,嘴唇也被涂成白色,上畫著一顆小小的紅心,儼然一個活體版紅皇後。
而我自己,則像動物一樣,被縛住雙手關在一個冒著藍光的金屬籠子里,置放在高高的展覽台上。台下有黑白方格的大理石地板、巴卡拉機、名貴桌椅、紅茶洋酒,以及滿堂穿著考究的面具賭客。
「沒錯,你看到的就是謝氏集團的小公主——謝欣琪!」紅皇後雀躍地宣布。
此時,底下早已一片議論紛紛。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地方,不是甄姬王城的四十六樓嗎?為什麼我會被關在這里?
我晃晃腦袋,細想一下她說的話,終于恍然大悟——我在碼頭散步的時候,被人當成謝欣琪敲暈,然後帶到這里來當賭注賣掉了!
「等等!等等!你們弄錯人了,我不是謝欣琪!」藍光管子溫度很高,逼得我不敢靠近,我只能坐在原地大聲為自己辯護,「拜托,請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和她長得很像,周圍已經很多人這麼說了,但我絕對不是她啊……」
「真沒看出來,謝小姐還挺有幽默感的。」黑公爵帶著大家笑了起來。沒有人相信我的話。
「我可以對天發誓,用我和我全家人的生命作擔保,我真的不是謝欣琪!我的手機上有我和家人的照片,如果你們打開它……」
不等我說完,紅皇後轉過頭來,朝我身後冷冷丟了個眼色。然後,一個石塊般的冰冷物體頂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慢慢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穿著黑西裝的黑人,正用一把手槍指著我。見我轉了腦袋,他往前輕推了一下槍口,朝人群偏了偏下巴。
大腦的血液好像都已經凝固,我頭皮發麻,嘴唇微微發抖。同時,也听到自己的呼吸聲猶如幽靈一般。我閉上眼,重新轉過頭去,面朝人群。
這群恐怖的人……什麼非法勾當都做得出來,恐怕殺人也是小菜一碟。不,如果買我的人是謝欣琪的仇家,我恐怕會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可惡啊……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怎麼樣,是不是很意外呢?這份驚喜我們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可是連我們的頭號貴賓都不知道呢。」紅皇後微笑著,攤手指向對面高空的地方。
我和所有人一樣,抬頭往空中看去。那里有一個室內懸空陽台,上面擺著一個歐式四角紅沙發和茶幾。茶幾上放置著一堆高腳杯和紅酒瓶,其中一瓶是最昂貴的羅曼尼•康帝,一瓶是辨識度極高的路易十三。沙發長而寬大,大約可以坐五六個人,但周圍站了一群面具男子,坐在沙發上的卻只有一人。
那是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男人。他戴著銀紫相間的國王面具,身穿正式的黑色西裝和馬甲,手表也是百達翡麗最正式的皮帶款,但里面的紫襯衫卻有些性感地解開了兩顆扣子;胸口疊放著黑白格紋方巾,就像是這里的大理石棋盤地板也在烘托他一般。
這個男人暴露在面具下方的下顎瘦削,嘴唇微薄,從膚質上看,年齡絕對沒破三字頭。但他翹著腿,一只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一只手懶洋洋地撐著額頭,那唯我獨尊的坐姿,真不像是個二十幾歲的人。
很顯然,紅皇後是在對他說話。但他別說搭理她,連坐姿都沒變一下。只是一雙眼楮透過面具,朝我冷冷地掃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