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絲毫不擔心會蘇逍會被父親如何懲罰,蘇老將軍雖然是出了名的老兵痞,但管教起蘇家兄妹幾人卻從來不會過火。即便蘇逍向來記吃不記打,但每次被管教完畢也只是捂著心口說父親又傷了他幼小的「自尊心」,身上卻從來沒受過什麼傷。
憶起上一次大哥頭頂夜壺跪祠堂的樣子,蘇玉忍不住偷樂,只是這樣的好心情出府看到秦硯時,變成了一陣驚訝。
秦硯抱著個小木箱站在蘇家大門口,神情淡漠的注視著蘇府大門,初夏微風拂過純色衣袂,烏黑的發,月白錦衣,美得像是一幅清冷的水墨畫。
不知秦硯在此處站了多久,蘇玉出了府門,疑惑走向他,正要開口問秦硯為何站在此處,卻見秦硯視線終于從蘇府大門掃向蘇玉,先是一眨,一閉一睜間似是才看到蘇玉,綻出一抹蘇玉平日里最常見的溫潤笑容︰「蘇二小姐。」
蘇玉欠身行禮,問道︰「秦大人怎麼會在蘇府門口?」
其實自方才走近看清秦硯懷中抱著的那個木箱時,蘇玉就大致明白了原因。那木箱是秦硯學醫時他的師父親手做給他的,听說木質來歷頗為不凡,百年石椎木,木質稠密,紋理細膩,防潮防蛀。秦硯身為太醫令,往日里為百官出診,必定要帶著這個醫箱裝醫藥器具。
今日秦硯應是來為自己換藥,怕自己在校場里躲著他,所以特意在蘇府大門外等候。
果然,秦硯將石椎木醫箱打開,拿出一個碧綠色的翡翠藥瓶,回答道︰「既然下官承諾照顧蘇二小姐手傷直至痊愈,就必定全力而為。昨日因為條件所限,僅是將傷口粗糙包扎了一下,下官心里實在難安,于是歸至家中,特意照著師父留下的藥方連夜配制了一副去腐生肌的藥,想著越早為蘇二小姐敷上,見效越快,便清早就在這里等候。」
蘇玉自然不會問他既然清早便等在這里,為何不命人進府叫她。如今秦硯在蘇家的名聲可不太好,看到秦硯在門口,怕是都不會有人願意來開門。秦硯是個聰明人,明白其中道理,想必也不會趕著上門讓別人掃面子,等在這里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蘇玉有一點不甚明了,那便是秦硯為何對自己手上這傷口這麼上心?難道真的如他所說的一般,因為蘇玉受傷全都因他,所以才全心全力?
以秦硯向來無利不早起的性格,蘇玉不信他的目的會如此單純,而秦硯真正的目的,只要他不說,蘇玉覺得自己絕對猜不到。
從秦硯手中接過藥瓶,蘇玉開口道︰「室外雜亂,怕是不能在這里換藥,不如到了校場再說。」說罷,四下張望,「秦大人不也要去校場,馬呢?」
「下官家中的的那匹老馬不比蘇家戰馬,昨日從校場來回一趟便兩腿一伸再跑不動了,是以下官清早等在這里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蘇二小姐行個方便,允許下官蹭個馬車一同去校場。」說罷,秦硯露出欲言又止又恥于出口的羞澀模樣,一張白皙的臉龐竟然還紅了紅。
「……」看到秦硯這幅樣子,蘇玉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蘇玉知道秦硯身為太醫令,官餉確實不少,可他平日里衣食住用樣樣精細挑剔,再加上他還喜歡時不時在凌安城門口以義診之名賺個好名聲,被說成兩袖清風囊中羞澀也不為過。
凌安城內一匹好馬的價格不算便宜,而價格適中的驢和騾子……蘇玉看著秦硯站在蘇府門口,負手而立,容色清華的模樣。
「上來罷……」蘇玉心中哀嘆一口氣,卻最終還是答應,將手中的藥瓶放回到秦硯的小醫箱中,又叮囑道︰「道路不平,馬車有時會顛簸,你抱好醫箱,小心別將里面的瓶瓶罐罐碎在車中。」
秦硯溫聲道謝,先登上馬車將手中的石椎木醫箱放下,再回身伸出手扶蘇玉上車。秦硯自始至終臉上笑意怡然,溫文有禮。
待到兩人都在車廂中坐穩,馬車才開始緩緩前行,車廂內並不寬敞,蘇玉和秦硯只能對面而坐,是以只要蘇玉抬頭目視前方,秦硯都能直直撞入蘇玉視線,見秦硯自上車後並不搭訕說話,蘇玉也樂得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掀開窗紗看向車外。
蘇玉今日起得早,雖在家中和蘇逍說了會話耽擱了時間,但出門的時候還是早晨,陽光透過車廂窗欄在蘇玉柔和俏麗的臉上投下斑駁剪影,暖融融的讓人覺得分外舒適,蘇玉深吸一口氣,有些晃神。
其實昨日秦硯突然出現在校場,蘇玉就知道,秦硯于她不是那種僅僅躲開了就能忘記的人。
好在秦硯不單單是一個讓人難以釋懷的人,還是個聰明人。
蘇玉以前便覺得和秦硯這樣的人相處十分舒服,話不用說太清楚,那人卻什麼都明白,如今的她還是這樣覺得。昨日兩人猝不及防遇見,蘇玉扮了個烏龜裝作兩人之間毫無深交,而秦硯也溫和有禮客氣相對,毫不點破蘇玉造成的假象。兩人一個有心為之,一個刻意迎合,相處下來還算融洽。
而今日亦是如此,秦硯清晨守在蘇家門口讓蘇玉避無可避,而他卻聰明的選擇只字不提蘇玉躲他一事。因為他知道,若是挑破這層紗,蘇玉恐怕連面上的平和也不願再維持了。面對這樣的聰明人,好處便是你要做什麼,他早都想到了,他若想讓你舒心,你便能放下全部全心依賴他。而壞處便是,你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預料之下,逃不掉擺不月兌,若是某日他突然收回了那份溫柔體貼,他為你構建的那個溫暖小窩便會一夜之間傾塌,毀得連渣都不剩,就像蘇玉與秦硯和離那日一般。
蘇玉昨晚臨睡前還在反復想若是又遇見了秦硯該怎麼辦,是以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即便到了現在,蘇玉承認自己仍是沒想通徹。
只是既然剩下的幾日自己是怎麼都避不過秦硯,再去多想也無用,不如就順著眼前的假象,與秦硯裝作是普通朋友,遇到了說兩句客套話,有難處了便幫一幫,分開了就各走各的路,時間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劑良藥,日子長了,總歸能將該忘記的都放下。
秦硯是蘇玉心頭的一根刺,蘇玉雖然再不想與秦硯有任何瓜葛,對這根刺卻也沒到恨的程度,因為不要再看到它而將它狠心折斷,讓它一半被丟棄在外,一半還留在心窩里的作法既不聰明豁達,也兩敗俱傷。
想通這層,蘇玉調整了下方才靠著車廂有些發麻的胳膊,抬頭看了秦硯一眼。
「怎麼了?」秦硯神色有些好奇,「在窗外看到什麼有趣的物事了麼?」
「沒什麼。」蘇玉搖頭道,「只是近些日子頭一次曬著早晨的太陽,覺得還是早上的陽光最舒服,一日之計在于卯,果然是不無道理。」
秦硯聞言笑笑,似漫不經心道︰「記得以往你在家中……」話音一頓,卻繞過後半句沒說出來的話,繼續道,「怎麼如今听你這話,卻是每日早上都起得晚了?可是晚上睡得不安穩?」
蘇玉未想到秦硯能從她的一句話中問出幾句,卻又不能如實回答確實不安穩,只能轉了話題,笑道︰「若每日懶床都是晚上睡得不安穩,那秦大人最近日不是要天天起晚?」
「這是為何?」秦硯不解,「我素無失眠之癥,何來睡不安穩一說?」
「不是有美嬌娘在側……」蘇玉月兌口而出,話剛出口,蘇玉就恨不得把舌頭給割了。
見秦硯一副疑惑不解還請細說的模樣,蘇玉只能硬著頭皮解釋道,「那听聞某個劉大人前些日子將自己的寵妾送與了秦大人做禮……」
「哦?原來是那個美嬌娘……」秦硯眼角含笑,笑意溫潤,卻故意拖長了語調,帶著些許鼻音,讓蘇玉不由一陣緊張,「前些日子家中的廚娘張嬸因為兒媳婦產後坐月,家中忙不過來,便請了個月假。你也知道,秦府之中大多是只能干粗活的糙漢子,唯一一個從外面買來的丫鬟冬兒卻被你帶走了……」
秦硯說到此處,笑意更加明顯,看著蘇玉的頭垂得越來越低,尖尖的下巴已然看不到,露出一窩發旋兒,和紅的發燙的耳朵尖兒,轉回到原來的話題繼續道︰「那幾日我在家沒飯吃,只能日日下酒樓,遇見了吏部的劉大人,隨口提了廚娘請假一事,沒想到劉大人卻就此上了心,第二日便將家中一個廚藝甚是不錯的小妾送到我這邊來,說可借用幾日,但也明說此小妾在家中甚受寵愛,待張嬸回來,可是要還給他的……」
說罷,秦硯身體前傾,動作斯文地拂去方才上車時蹭在衣角上的灰塵,因為車廂狹小,嘴唇貼向了蘇玉的耳側,一面拂灰,一面壓低聲音道︰「我卻沒想到一件如此單純的竟然被人傳成了這個樣子,果然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溫熱的氣息拂在蘇玉耳邊,蘇玉本就因為後悔一時口快提了這個話題而臉上發燒,如今更是一把火直接燒到了脖子根,整個人都不淡定了,當她終于鼓起勇氣想向旁邊移一些時,秦硯卻抖了抖衣角,直起身來,仿佛絲毫沒有注意方才的動作將兩人拉得有多近。
兩人之間稀薄的空氣似乎隨著秦硯的動作又流通起來,蘇玉暗自松了一口氣,尷尬道︰「原來是這樣,確實……確實是……人言可畏吶……」
秦硯點點頭︰「等下次我遇見了劉大人,一定要讓他澄清一下,秦某身為男子倒是不怕,可莫要毀了人家姑娘的名節。」
「呵呵……是啊是啊……」蘇玉口中附和著,心里卻想一頭將自己撞在車梁上撞暈過去。
「針對蘇二小姐的失眠之癥……」秦硯側了側頭,漫不經心道,「不如一會我為二小姐包扎完之後,再開一副安神定氣的藥方,雖不能催眠,卻能平復心緒,補氣養人,從而助眠。」
「那便……有勞秦大人了。」
「哪里哪里,醫者之心而已,蘇二小姐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