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從校場回來甫一進蘇府大門,就看到了蘇逍一身墨綠色錦衣抱胸倚在正廳門旁,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蘇玉不明就里,快步走過去問了一聲︰「你怎的了?」
蘇逍伸出兩根指頭做出一個嘴被縫住的表情,然後繼續樂。
蘇玉︰「……」
撇了撇嘴,蘇玉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麼一笑準沒好事,只是不知道誰這次要倒霉,讓你笑成這樣。」蘇玉一面越過蘇逍走進正廳,一面繼續道,「沒想到你見日里關在家中,消息還能如此靈通,看來這倒霉之人多半出自咱們家中。唉,可憐呀可憐……」
身後傳來蘇逍一陣悶笑,聲音不高,卻愈發幸災樂禍。
蘇玉回頭看了捧月復低笑的蘇逍一眼,一種不祥之感隨之而生,正暗忖著要不要直接溜回自己的小廂房,便听到身後有人叫住了她,再回過頭來,就看到母親蘇何氏在一堆三姑六婆的簇擁下從偏廳出來,身後竟然還跟著的蘇家二少爺蘇逸的生母陳姨娘。
「母親,姨娘。」蘇玉撿了其中兩人行禮,再看向蘇逍處,卻發現這沒義氣的大哥早已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估模著他還在氣那日蘇玉扔下他一個人面對父親,所以想趁著今日報復回來。
蘇玉暗自嘆氣,上次面對著三姑六婆的一人一句還有蘇逍幫著擋刀子,如今連蘇逍都跑了,蘇玉覺得自己怕是要承受不來了。
將門蘇家就算在凌安城內也是大戶,親戚朋友是少不了的。這些三姑六婆便是蘇家親戚有人家中的夫人姨娘,這些人平日里悶在家中就愛听些家長里短,好不容易出來走親串門,便將平日所得的種種瑣事互相傳一遍,可謂是凌安城內操縱坊間傳聞的一把好手。
蘇玉從前便不愛跟這些姑婆來往,更別論這些人自從蘇玉與秦硯和離之後,見天的就愛往蘇家竄,期望能多挖些和離的內~幕好回家消遣。蘇老將軍夫人蘇何氏雖也不愛應付這些人,但既然人家已經登了門,總不能將人往外轟,也只好由著她們了。
今日蘇何氏正在偏廳內與幾位官家的夫人姨娘閑聊,卻見府中的管事拿了一副藥方來,道是蘇二小姐的貼身丫鬟冬兒送來的,讓管事將藥材提前備上,若是小姐需要服用了,可以隨時煎藥。
若是在平時,這些小事管事是斷不會勞煩蘇夫人,直接按著藥方配了藥便是。可偏偏這藥方中有一味藥甚是貴重,管事不好擅自做主,只好拿了藥方跑來請示夫人。
蘇何氏拿到藥方,一看上面字跡,先是派人去叫了冬兒過來,後是端茶打算送客,可這些個姑婆一看蘇何氏表情便知會有好戲看,直到冬兒人都到了蘇何氏面前,她們幾人還慢吞吞地東拉西扯賴著不走。
蘇何氏無法,只好親自起身送客,沒想到送到了一半便遇見蘇玉從校場回來。
正所謂家事不可外揚,更何況這些外人平日里的消遣就是嚼嚼舌根子,說說風涼話。
因此,蘇何氏對著客人歉然道︰「妾身本想親自送客的,卻沒想剛好踫到小女回來,眾位也知前幾日小女手受了傷,換藥調養馬虎不得,方才家中管事傳上來一張調養的藥方,妾身這就得去督促廚房煎藥,怕是抽不開身送諸位了。」
眾人見蘇何氏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也不好在賴著不走了,只好客套了幾句蘇夫人自便,蘇二小姐保重,這才自行散去。
蘇玉見一大幫人終于走了,這才悄悄舒了一口氣,但轉念一想到母親方才口中的藥方,再想到蘇逍臨走前意味不明的笑,又隱隱悲嘆不會這麼巧罷……然而看到散下的人群中露出的垂著頭不知所措的冬兒,蘇玉僅剩的一點僥幸也被摔破了。
果然,待客人走遠,蘇何氏先是轉身看向陳姨娘,溫聲道︰「平日里你就不愛理事,今日卻又勞煩你應付這些人,子容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罷。」
陳氏子容目光看了蘇玉一眼,動了動嘴,像是要說什麼,便听蘇何氏笑道︰「知道你平日里就喜歡玉兒這丫頭,你且放心,我與她只是聊上兩句。」
見陳姨娘放下心離去,蘇何氏這才轉向蘇玉,笑意盈盈︰「看把你姨娘急得,我們是去偏廳,還是去我房中?」
蘇玉苦了臉,恭敬道︰「還是去母親那邊罷。」
進了蘇何氏廂房,蘇何氏便牽了蘇玉的手一起坐到了榻上,從袖中拿出一張白紙黑字的藥方遞與蘇玉。
蘇玉仔細一看,可不就是秦硯為自己開的那張據說能治療失眠的良方,只是這藥方不知怎的跑到了母親這里?
似是明白蘇玉心中所想,蘇何氏道︰「今日我從管事那里得了這張藥方,說是冬兒拿給管事備藥的。」
蘇玉尷尬笑了笑,避開了藥方來歷,慢吞吞道︰「這幾日不是手受傷了麼?冬兒也是好心,怕耽誤了我康復,才找上了管事,只是沒想到管事又拿著這麼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勞累母親操心。」
蘇何氏露出無奈笑意,被歲月侵蝕的臉上仍可看出當年盛顏,搖頭道︰「冬兒她是好心,可我問的卻不是這個問題。」
說罷,伸出手指指藥方上的字︰「我雖然老了,但眼還沒花,這上面的字跡,是秦硯的不是?」
蘇玉一听蘇何氏提到了字跡,就暗道一聲完了。
以前秦硯為了娶蘇玉,沒少為二老獻殷勤,今日調制一副滋養脾胃的藥,明日開一張補氣養顏的秘方。蘇家二老收了不少秦硯做的補品,秦硯開的藥方也沒少見,能認出秦硯的字跡,真心不奇怪。
見蘇玉依然不說話,蘇何氏嘆了一口氣,問道︰「前幾日你見秦硯了,對麼?」
「嗯,見了……」蘇玉垂頭如實回答道。
「關于你受傷之事,逍兒說是他無意中傷的,與秦硯有關系麼?」
「有些關系……蘇逍提了劍要砍秦硯,女兒……女兒不小心挨了一下……」
「這些事你父親是知道的,對麼?」
「應該是知道的罷,否則大哥也不必被罰這麼久。」蘇玉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們卻什麼都不告訴我……」蘇何氏幽幽嘆一口氣,表情哀怨得我見猶憐。
「沒有沒有。」蘇玉匆忙解釋到,「這不是……不想讓母親操心麼?」
「你們若是什麼都不說,我更操心。」蘇何氏緩緩道,「我是挺喜歡秦硯那孩子的,覺得他雖然城府深了些,但平日里看著對你也不錯。」
蘇玉默然,秦硯于蘇何氏,就像是應了那句老話,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歡喜。當日蘇玉拿著和離書回蘇家,蘇逍提著紅纓槍要去捅了秦硯,蘇老將軍眉頭深皺靜默不語,只有蘇何氏一人在問事情是否有緩和余地,勸蘇玉莫要任性,男人三妻四妾很是正常,就連蘇老將軍還有一個陳姨娘,不要因為這點事將兩人關系弄僵。
「可是……」蘇何氏話鋒一轉,「我就算再怎麼喜歡秦硯這個女婿,也比不上疼愛自個兒的親閨女。當時你與秦硯和離不願意告訴我們原因,如今我也不會問,只問你一句,這幾日你又見了秦硯,是何感想?」
「我……」蘇玉本想說對他真沒什麼想法了,可一想到兩人這幾日的種種曖昧,又覺得話太違心說不出口。
見蘇玉遲疑了,蘇何氏換了一種說法︰「那秦硯見了你,又是怎樣的態度?」
听到這話蘇玉不由面露三分羞赧七分疑惑,咬咬唇道︰「算是……曖昧不明吧,母親又不是不知道,秦硯這人對誰都是一副笑的賞心悅目的樣子,又如何能辨別出他對人有幾分真?」
蘇何氏笑著將軟被墊在身後︰「若真是像你所說得這樣,你又如何能看出那人曖昧不明?」
蘇玉怔了一下,卻不好將秦硯這幾日的舉動都擺在台面上與蘇何氏一一明說,臉上似燃了兩簇小火苗,口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見蘇玉如此,蘇何氏便什麼都明了了。
「我知道你心中放不下那個秦硯……」見蘇玉猛然抬頭看向自己,蘇何氏輕撫她的額頭,安撫道,「女兒的心思,當娘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當時你與秦硯和離之時我會勸你,便是因為知道你的心思,怕你一時沖動任性,將來會後悔。因為人啊,便是這樣,一旦遇到了自己認為最好的的那個,其他人哪怕再出色,也會入不了眼……」
蘇玉猝不及防听到母親這麼說,心中只覺得驚慌失措。這些日子里蘇玉一直暗示自己秦硯于她來說算不了什麼,就算現在放不下,再過個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年,只要活得足夠長,該放下的總能放下。可是現在蘇何氏的話,無疑點破了她心中這點自欺欺人的小心思。若是她真能放下秦硯,這幾天也不會被秦硯一直牽著自己的思緒,連睡覺都不安穩。
「可是母親……」蘇玉將鬢角碎發攏回耳後,自和秦硯和離之後,頭一回露出傷感脆弱的模樣,「你可知道秦硯犯的錯,我原諒不來……我就算是再怎麼傾慕他,想到他當初帶著目的接近于我,我就覺得渾身發冷。昔日無話不談的枕邊人,卻自始至終帶著一副笑意怡然的面具冷靜地看著你一步一步沉淪于他設的局之中,這樣一段感情,我只覺得怕,怕自己再多往深走一步,就會……就會萬劫不復……」
話畢,蘇玉終于有勇氣抬起頭來凝視母親一雙柔和溫暖的眸子,覺得眼楮發澀,卻硬撐著不肯閉眼。
蘇何氏心疼地將女兒摟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靜默了半晌等蘇玉的心情平復了些,才緩緩道︰「你和離那日我怕你僅是一時沖動,如今事情過去了這麼久,我自然不會再去勸你該如何如何。你自小便是這樣,自己做的決定,寧願一個人受著苦,也不願說出來與別人一起擔著,你只想著不要說出來讓旁人陪你擔心,卻沒想過你不說出來,旁人才更加擔心……」
蘇玉靠在蘇何氏肩上,覺得眼楮不那麼難受了,才直起身來,凝視著蘇何氏道︰「女兒知道錯了……」
蘇何氏慈愛笑笑︰「這有什麼錯不錯的?我今日找你來說話,又不是想你來認錯。」
見蘇玉面露困惑之色,蘇何氏溫聲道︰「還記得方才我向你問到近日來秦硯的態度?」
蘇玉搖頭︰「女兒確實看不清這人的心思。」
「心思不是用來看的,每個人面上都有一層面具。就像你自己,分明心中難受,卻裝作若無其事,也是一層面具。若只是用眼去瞧,只能瞧到那層面具,瞧不到那顆心。若要看心,先要用心,我雖不知秦硯心中到底是什麼想法,但我知道像秦硯這種喜歡頂著一張面具的人,心中所想的和臉上所見的必定不一樣。」
蘇玉悵然︰「所以活該我要去費勁了氣力琢磨他那顆心?」
蘇何氏笑道︰「我又沒說讓你去做什麼……」
蘇玉怔了怔。
「就像我方才所說,今日我與你說的這些話,不是為了勸你該如何做,而是為了讓你知道做什麼其實都不難。當年你父親從一介布衣一步一步爬到今天大將軍的位置,不僅依靠用兵如神,還依靠他的為人處世,你可見過你父親對待外人時的態度?」
蘇玉聞言回憶,覺得事事都似鮮明,卻事事都模糊不清。
蘇何氏捂嘴低聲一笑道︰「你有一個假的逼真的父親,如今卻會怕一個扮假成仙的秦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