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蘇家校場的一個小兵,不知因為何事,步履甚是焦急。直到他跑到二人面前,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定,不過目光卻還是偷偷在蕭致墨的右手與蘇玉的肩膀間來回瞥。
蕭致墨看著那小兵,方開始只覺得眼熟,待他站定了這才想起來這人是守蘇家校場大門的,前幾日自己闖校場時還和他們幾個打了一架,今日早上在校場門口等蘇玉的時候又見過一次。
那小兵壓了壓急促的呼吸,恭敬對著蘇玉蕭致墨二人行了個禮,這才對著蘇玉道︰「今日清晨秦太醫令來過一次校場,將這瓶藥交與了屬下,囑咐屬下務必親自交給二小姐……」說完,雙手將一個碧綠色的小藥瓶遞給蘇玉,愧疚道,「只是秦太醫令來得太早,當時屬下還有些……沒睡醒,所以待到蘇少將軍與二小姐來時,竟然忘記將藥瓶交給二小姐,直到方才看到了它,才想了起來,還請蘇二小姐責罰屬下辦事不利!」
話畢,雙膝著地跪下,竟是一跪不起的架勢。
蘇玉听到秦硯名字的時候便是一怔,沒想到這小兵這麼急卻是因為送藥的事情,趕忙將人扶起,安慰道︰「只是一瓶藥而已,晚敷那麼一兩個時辰又耽誤不了什麼。你已將藥親自交到我手中,又沒犯什麼錯,哪里用得著責罰?」
那小兵被蘇玉扶著起身,又躬身行了一禮,口中感激道︰「謝二小姐寬恕。」
蘇玉還未開口說話,便听蕭致墨問道︰「秦大人為何要送傷藥與你?」
蘇玉轉向他笑道︰「前幾日不小心磕踫到了手,剛巧秦大人在場看到了,便幫我包扎了。」
蕭致墨一驚,懊惱道︰「是我馬虎了,與蘇二小姐相處了這麼久,竟然一直沒有看到二小姐手上有傷口。」
「也不是什麼大事,已然結痂了,更何況袖子這麼長,我又沒伸出手來,你又怎麼能注意到。」
蕭致墨點了點頭,眉頭卻依然蹙著,顯然還在沮喪。
蘇玉卻沒顧得上他,轉向那小兵繼續問道︰「秦太醫令除了將藥送來,還說了什麼?」
那小兵皺著眉頭回憶道︰「對了,秦大人還騎了一匹馬,牽了一匹馬過來,將其中一匹送還給了馬廄,道是昨日問李校尉借的。」
昨日自己沒有等他便先回了,他去向李狄借馬倒也無可厚非。
「還有什麼?」
「沒……沒了……罷……」小兵自己也不確定,「當時時辰實在太早,我也是迷迷糊糊的,隱約記得秦太醫令沒再說什麼了。」
「知道了。」蘇玉揮揮手道,「你下去罷。」
小兵松了一口氣,領命退下,可轉身剛走了幾步,就又被蘇玉叫住。
「你方才說秦太醫令來的很早?」
「是的。」
「究竟有多早?」
小兵露出一幅苦思冥想的模樣︰「我只記得當時夜色還很濃厚,現在是六月天,天亮的早,所以屬下估模著應該就是丑時末寅時初的樣子……」
蘇玉喟嘆一口氣︰「若是丑寅交接的時段,那確實是夠早,我看你的臉色應是沒有睡好,今日還是不要執勤了,和人換了班下去歇著吧。」
「屬下不敢。」那小兵忙道,「因屬下疏忽險些忘記將藥交給二小姐,本已是瀆職,又怎能擅離職守。」
蘇玉卻不似往常那般有耐性,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結,只是揮揮手︰「我說如何便如何,你下去休息罷。」
「是……」小兵又恭敬行了一禮,這才退下。
蕭致墨側頭看向蘇玉,卻見她拔了藥瓶塞,將秦硯送來的藥放在鼻尖下聞了聞。
雖然蘇玉面上沒顯出什麼來,可她那一雙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卻如動水一般,泛起層層漣漪,可見心緒之混亂。
想到方才蘇玉特意問了小兵秦硯來的時刻,蕭致墨瞬間了然。
從凌安城中到蘇家校場就算是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一個多時辰,秦硯他丑時末寅時初便來,必定是因為後面還要再花小半日的功夫馬不停蹄的趕路,這樣才能按時到達城東的蕭山軍營。而配一副新藥所需時間雖說不得長,卻也不短……
可見這個秦太醫令為了給蘇玉配一副新藥,怕是連覺都沒顧得上睡。
蕭致墨暗暗心驚秦硯對蘇玉的態度,只覺得疑惑萬分。分明已經是一對和離的人,但秦硯似乎絲毫沒有和離後夫妻應有的避嫌,而看蘇玉現在的默不作聲摩挲著藥瓶的樣子,應是也猜到了蕭致墨方才所想。
其實前幾日在蘇家校場不是蕭致墨第一次見到蘇玉與秦硯相處。
正如蕭致墨所說,他第一次見蘇玉與秦硯便是在他們二人成婚那一日。那天的蘇玉一襲大紅喜服,鳳冠霞帔,顧盼飛揚,眉目精致到如最出彩的工筆畫一般,而最吸引蕭致墨的便是她與秦硯對視時二人脈脈含情的眸光,當時蕭致墨便想,若是那人能那麼看我,便是死也值了。
是以當蕭致墨听到蘇玉與秦硯和離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只覺得以他們二人之間的感情,這完全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後知後覺才開始狂喜。
所以蕭致墨自然明白蘇玉如今的心境。兩人雖然和離有一段日子了,可是當初的對視有多羨煞旁人,兩人的感情便有多深沉濃烈,若是蘇玉對秦硯的感情立刻便被消磨干淨,蕭致墨才會覺得吃驚。
雖然心中還是會覺得失落,可是蕭致墨自認有誠心。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自己就算比不上秦硯認識蘇玉的時間長,卻也可以用後面足夠的時間向蘇玉證明,比起秦硯那小白臉兒,自己顯然更值得托付終身。
蘇玉似是也發現了自己怔神的時間有些長,將藥瓶收進袖中,對著蕭致墨歉意道︰「蘇家軍營疏于管理,竟鬧出來這樣的事來,讓蕭三公子見笑了。」
蕭致墨連忙擺手︰「哪里哪里,倒是蘇二小姐既然手受了傷,還是應該好好照料才是,畢竟手也是很容易落疤的。」
蘇玉抬了抬手臂,將包扎好的傷口露了出來,邊笑邊道︰「以前看著大哥二哥習武的時候滿手的傷疤,心中羨慕的很,長大了難得受一次傷,雖不是在戰場上,但也算是心願得到滿足了。」
蕭致墨失笑︰「尋常女兒家都怕受傷留疤,蘇二小姐確實灑月兌。」
「不過話說回來。」蘇玉眸光流轉看著蕭致墨,「同是出自將門,蕭三公子可有同樣向往過那種沙場征戰的生活?」
蕭致墨對上蘇玉的目光,搖了搖頭,誠實道︰「雖然幼時家父也親自教導過我兵家策略,只可惜我興趣不在此處。」
「這樣啊。」蘇玉了然,目光卻難掩好奇。
蕭致墨失笑︰「我知你想問什麼,相比于從軍,我其實更想從商。」
「從商?」蘇玉初听兩字,面露詫異,寧朝官宦子弟出路素來都是仕途,就連自家大哥二哥也不能免俗。而平頭百姓更是如此,人人都是削尖了腦袋想通過科舉往仕途上走。對于那些志不在此的,農工商之中,也鮮少有人擇商,只因商在最末,在寧朝算是最底層的職業之一。
蘇玉沒想到蕭致墨竟有如此離經叛道的想法,但憶起蕭致墨前幾日說的為小酒坊出主意一事,倒也覺得他在此事上確實有常人所不及的天賦,斟酌了下詞句,蘇玉道︰「我私心里並不覺得蕭三公子從商有任何不妥之處,人各有志,未必一定就要走別人安排好的路,只是……對于我們這種出身官宦之家的人來說,從商一事怕是難之又難的罷?」
蕭致墨破天荒的嘆了一口氣,點頭道︰「這件事情家父與兩位兄長其實也從未同意過……」
蘇玉知道這種家事向來難解,尤其蕭致墨還出自王侯將相之家,必然得要唯父命是從的,雖然覺得可惜,卻也不好再多問。
果不其然,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蘇玉與蕭致墨二人在東校場又閑聊了一會,蘇逍便喂完招找過來了。
知道蘇逍此番意思是打算離開校場回府了,蕭致墨也沒打算再多留,在校場外與蘇家兄妹拜別。
見蕭致墨離去時一臉不舍,蘇逍打趣蘇玉道︰「可惜啊可惜,我本想著今日可以舍了馬車一個人策馬回府的。」
蘇玉斜睨他︰「就算沒有此事,你也可以策馬回府。」
「真的?」蘇逍高興,作勢要走。
蘇玉也不攔他,只是淡淡道︰「上次你被父親責罰夜跪祠堂,我半夜爬起來給你送水,便看到你似是不小心枕著誰的牌位睡著了。我怕你被父親逮住又要罰你,想將牌位放回原處,卻發現那牌位上被你磕掉了一個小角,沒有辦法,只好將它放到最角落的地方。也不知今日回去,還能不能找它。若是讓父親知道……」
「停停停……」蘇逍連忙擺手「小祖宗喲我錯了還不成麼?」
蘇玉滿意一笑,這才與蘇逍上了馬車。
進了車廂,蘇逍仍是坐立不安,過了不久,一張俊臉湊近蘇玉,忐忑不安道︰「方才你說的……是真的?」
蘇玉勾唇一笑,口中卻道︰「千真萬確,要不我們回去再找找它?」
蘇逍被嚇得趕緊挺胸坐直,正兒八經道︰「祠堂是祖宗們安寢的地方,我們怎能隨便進去打擾他們休息。」
蘇玉偏過頭去捂嘴偷笑,肩膀輕輕聳動。
蘇逍被蘇玉笑得沒面子,側頭輕哼一聲,轉了話題問道,「那蕭三說沒說什麼什麼時候再來校場?早就听說蕭三公子能文能武,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他比劃兩下。」
「揍完了秦硯打蕭三……」蘇玉撇了撇嘴,「我若是嫁不出去,十有八~九是被你害的。」
「若是你要嫁人,我自然要幫你選個我能打過的不是?我這也是為了你好。」蘇逍狡辯完畢,復又問道,「那小子到底什麼時候來?」
「他臨走前對我說有空閑的時候便會來,可這話說得也太空了些,我若是對旁人說了這話,那以後必定是日日沒空閑的。」
「嘿。」蘇逍樂道,「以你這懶散的性子倒也確實。不過姓蕭這小子我看著是個實在人,說話實誠,若他說這句話,也沒準真是有閑暇便會過來。」
蘇玉看蘇逍這架勢,應是覺得蕭三這人不錯,這才剛分別沒多久,人就被他掛念上了,只是捂嘴偷偷一笑,倒也沒拆穿他。
以後的幾日蕭三一直都沒出現過,蘇玉在第四日的清晨收到了秦硯送來的第二份藥,不同于上一次,秦硯只差了人將藥送來,隨著碧綠色小藥瓶而來的還有一包烏黑的藥粉。
送藥的人將兩樣東西交與蘇玉,解釋說藥粉是在傷口徹底結痂之後再用,又轉達了秦硯臨行前特意囑咐的一句話︰「爺還交代我提一句明日的約定,還請蘇二小姐別忘記了。」
蘇玉拿著藥瓶抿了抿唇,沒答應卻也沒拒絕。
待到第五日,蕭致墨終于忙完瑣事終于趕到蘇家校場,卻又被守門蘇家兵攔在了門外,道蘇少將軍與二小姐都還沒來,不能放他一個人進去。
蕭致墨以為二人只是尋常的起晚,又如上次那般等一會便來,索性席地而坐與小兵們們閑聊了起來。
其實蘇家兄妹並不是起晚,也不是坐著馬車還在路上,而是壓根就沒有去校場。
今日正是蘇玉與秦硯的五日之約,蘇玉本是想早些去校場早些回來的,沒想到與蘇逍剛出了門便被蘇老將軍差人急匆匆的招了回來。
二人剛到了家,便被下人領入了正廳,椅子還未做熱乎就听到門口一陣響動,再轉過頭,已看到父親蘇世清一身戎裝,正大步往正廳走來。
見兩人都望了過來,蘇世清沖兩人比了個過來的手勢,口中道︰「去偏廳。」
蘇玉與蘇逍忐忑對望一眼,快步跟上。
偏廳比正廳略小一些,布置卻和正廳相同,蘇世清示意二人坐下,卻不急著講將兩人招回來的原由,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盞,開始一點一點細細品起茶來。
蘇玉與蘇逍二人皆不知道蘇世清究竟何意,只能心中愈發忐忑的等著,卻誰也不敢開口先問。
蘇世清蓋上茶盞,評價了一句「泡茶的時候水溫太燙」,這才看向蘇家兄妹二人,見二人眼巴巴地盯著自己,表情俱是分外凝重,不由先笑了,一臉詫異道︰「你們兩人這是做什麼,怎的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蘇逍自然不敢責備父親關鍵時刻還在賣關子,只好揉了一把臉,諂媚道︰「兒子一夜未見父親,想念的緊,如今見父親下朝歸來,雖然一路長途跋涉,卻未見疲憊之色,一身戎裝更襯得父親身材筆挺,只覺得父親猶如……」
蘇世清一下將茶盞放在桌上,面容平淡道︰「該說人話的時候還是要說人話的。」
蘇逍一臉吃癟的表情,苦思冥想,只覺得自己說不出一句人話,只好求助看向蘇玉。
蘇玉︰「……」
蘇世清伸手推了推茶盞,蘇逍立刻一臉狗腿地端起茶壺給他滿上。
蘇世清︰「……」
蘇世清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茶末,又喝了一口,這才悠然道︰「知道為何我一回府便叫你們來偏廳,卻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朝中之事麼?」
蘇玉遲疑道︰「父親自幼教導我們無論情境多麼危急,都要喜怒不形于色,這樣方能以靜制敵,攻無不克……」
蘇世清贊許一點頭,就連蘇逍也對蘇玉投來敬佩一瞥,卻听蘇世清緩緩吐出一個字︰「錯。」
蘇家兩兄妹又是一怔。
蘇世清又喝一口茶,這才放下茶盞,緩緩道︰「因為我渴了。」
蘇家兄妹二人面上五味陳雜,蘇世清卻這才開始了正題︰「其實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今日朝堂之上出了最終結果,八月二七的吾皇壽誕,太後選定蕭侯的蕭山軍閱兵祝壽。」
太後自登基起便一直在打壓蘇家,在場之人其實都算得上早就猜到這結果的,所以毫不詫異。
蘇玉知道這件事父親與大哥現下雖然一句評論都不說,私下里必定還有另一番思量。只是讓她覺得奇怪的是,往常朝中之事父親雖不能說避諱她,卻也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面對面與她說過。今日如此直接地將她來叫了來,莫非還有其他事情?
似是為了回答蘇玉心中的疑惑,蘇世清轉向蘇玉道︰「此結果雖是太後定下,卻是秦硯的諫言。」
蘇玉抿了抿唇︰「他是負責巡視兩家軍營之人,由他上書倒也不為過。」
「是不為過。」蘇世清點頭道,一雙銳利的眸子卻直直看向蘇玉,「只是除了這一本,秦硯還另外呈上了一本奏折,這一本,卻是和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