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秦硯卻沒有方才回答的那般爽快,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聲音含糊地回答道︰「好。」
雖然秦硯的話听起來似是答應了,蘇玉耳力素來不錯,分明在那個「好」字之前听到了被他刻意含在喉嚨里模模糊糊讓人听不真切的一個「不」字。
心知秦硯這人平日里看起來正經,但他若是真的耍起無賴來,旁人無論如何也拿他沒轍,蘇玉斜眼一瞥秦硯,口吻淡淡道︰「既然你答應了,明日一早便搬過去罷。」
秦硯失笑︰「你方才說這話的神情,與以前我們一同在秦府時,你攆我去書房睡覺的神情如出一轍。」
「是麼?」蘇玉挑眉反問道,「那你究竟去是不去?」
秦硯面上笑意一凝,清潤笑意瞬間化為了苦笑︰「我知我若是說不去,你下一句必然會說我若是不去,你便親自搬過去去。既然如此,我明日一早抱著被褥過去便是。」
蘇玉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從秦硯的腿上扯回了自己被子,動作麻利地重新躺下將自己埋入錦被之中,口中道︰「那明日早上一起來你便搬過去罷。」
秦硯輕嘆了一口氣,認命的窩回了自己床榻。
兩人因為後半夜幾乎沒怎麼睡,躺下之後又各懷心思輾轉反側了許久,好不容易睡著,一不留神便睡過了日出之時。
第二日的早晨,蘇玉是被人在軍帳外輕聲呼喚秦硯的聲音吵醒的。
身邊傳來一陣錦被摩擦的窸窣之聲,蘇玉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便見秦硯動作麻利地從床榻邊站起,抓起大氅隨便在身上一裹,便腳步匆忙地出了軍帳。
帳外呼喚秦硯的聲因猝然停下,隨後便是兩個人的竊竊私語之聲。
秦硯應是以為蘇玉還未醒來而向來人交代了什麼,是以那兩人都刻意壓低了音調,蘇玉在帳內只能听出有兩人在一來一往的低語,卻听不清楚談話的內容。
過了半晌,交談聲音停止,秦硯蹙著眉頭掀了帳簾進來,目光與已然收拾齊整坐在床榻上的蘇玉直直對上時,眉宇間的褶皺這才平了平,開口問道︰「你何時醒的?」
「有一陣子了。」蘇玉道,「听方才帳外喚你的聲音很熟悉,似是白青的聲音,是軍營中生了什麼事情?」
秦硯一頓,而後輕輕喟息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昨日在傷病軍營中同你說蘇少將軍事情的那個張奇?」
「自然記得。」蘇玉回答道,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與幾個同受了寒鐵之傷的士兵,昨日夜里一起自盡了。」
蘇玉的瞳孔驀地一縮︰「自盡?」
「沒錯。」秦硯清俊的眉宇間掛染上一抹遺憾,「方才白青來找我,說的便是這件事情。」
「這是為何?」蘇玉喃喃道,「昨日我見張奇的時候,他的情緒分明十分穩定,還……」
說到此處,蘇玉頓了頓,似是也明白了什麼,輕聲道︰「還讓我記住他的名諱,說這樣便等于有人記掛著他,也算是沒有白來這人世一遭。」
秦硯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蘇玉的肩膀,溫聲道︰「既然這是他最後的請求,便日他所願罷,我也會與你一同記住他的。」
蘇玉點了點頭,抬眸看向秦硯道︰「他現在在何處?我想去看看他。」
「他現在就在傷兵軍帳中,你且等我片刻,我同你一起去。」
秦硯一面說著,一面匆匆用清水抹了一把臉,將原本散在肩頭的墨染長挽起,這才轉向蘇玉道︰「我們走罷。」
蘇玉與秦硯一同出軍帳時,白青已然在帳外候著,見到兩人並肩出來,眸中閃過一抹了然之色,情不自禁的多看了秦硯兩眼。
秦硯的面上一派坦然,倒是蘇玉一看白青的眼神,便猜出了他此刻心中想的是什麼,只是如今張奇的事情擺在那里,蘇玉沒什麼心思再提讓秦硯搬出去一事,便也由著白青胡思亂想去了。
三人一路疾步趕至傷兵軍帳時,那幾個死去士兵的遺體已然被搬出了軍帳。
此刻那些遺體旁圍了一群士兵,這些人中傷兵佔了大多數,許多人蘇玉昨日在傷兵軍帳中都見過。既然被送到傷兵的局長,他們所受的傷都不輕。有些士兵腿上有傷行動不便,被其他士兵或者背著或者攙扶著站在最外層,目光透過層層士兵望向在地上排成一排的遺體,眸中帶著濃濃的哀戚。
見到秦硯與蘇玉到來,士兵們自地向旁邊退了退,將通向那排士兵遺體的道路讓了出來。
蘇玉一眼便望見張奇的遺體躺在最邊上,喉間猩紅的血跡洇濕了身上戎裝的整片前襟,看樣子他喉嚨上的傷口便是致命傷。
合了合眼楮,蘇玉的喉嚨似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怎麼都不出聲來。
身旁的一個傷兵似是看出了蘇玉心頭難受,出聲安慰道︰「蘇二小姐莫要難過,他們雖然是自刎,昨日他們走時,都特意將自己的鎧甲穿戴齊整,走得體面又有尊嚴。」
蘇玉眼眶微紅,凌厲目光掃向那人︰「所以昨日你是眼睜睜看著他們自刎在你面前的?」
那士兵被蘇玉質問的神色一滯,一時竟有些失措到不知該如何開口。
秦硯在一旁輕聲喚道︰「蘇二小姐。」
蘇玉卻沒有轉向秦硯,目光定定看著方才那名開口說話的士兵,執著地等著他的答案。
那名士兵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也因為悲慟而帶了絲顫抖︰「是!雖然他們選在夜深之時上路,不止我一人,軍帳之中還有許多傷兵們那時便醒著,默默目送著這十九位兄弟們上路。」
這名士兵的話音剛落,人群之中便傳出幾聲低低的附和,示意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默默目送?」蘇玉瀲灩的眸色一冷,隨後緩緩闔了眼眸,輕點了一下頭,再開口時,倏然爆出一聲大喝,「好!你們真是好樣的!」
聚攏在一起的士兵被蘇玉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吼得面面相覷,就連秦硯也面露訝異看向蘇玉,嘴唇張合了一下似是想說話,最後卻什麼都沒有說,反而不動聲色的向前移了移將蘇玉護在自己身後,生怕這些士兵之中有人被蘇玉的反諷激得動怒,從而對她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
蘇玉在眾位士兵將士或疑惑或憤然的目光下毫不畏懼,視線凌厲一掃眾人,在那一聲高喝的「好」聲之後,突然聲音低沉了下來,開口聲音緩緩道︰「好,好……好!」
秦硯背對著蘇玉,甚至不用轉過身來看蘇玉,都能听出她最後的口吻中帶了一絲壓抑的哭腔,飽含著濃濃的沉痛與悲切。
若是說前面的第一聲「好」還帶著十足的挑釁,後面的那幾聲「好」卻像是一記帶著荊棘的藤編,直直抽打著在場之人的心髒,尖銳的藤刺扎進人心口的血肉,帶出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有人被蘇玉的那幾聲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蘇玉卻突然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眼眶依然紅,面上卻十分平靜地看向方才那名士兵問道︰「既然你方才說你是目送著這十九位士兵上路,那便由你來說說,自己的兄弟自刎在你面前,為何你卻只是默默注視著,一聲不吭?」
那名士兵被蘇玉態度突如其來的轉變驚得一怔,片刻之後再開口時,面上表情雖然依然緊張,口吻卻十分堅定道︰「不知二小姐是否知曉,他們是被寒鐵所鑄的兵器所傷,這樣的傷口,除非極小,否則完全沒有愈合的能性?」
蘇玉面色沉著,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士兵眼眶干澀地看向蘇玉,繼續道︰「他們平日里不能隨意走動,因為只要輕輕一動,那傷口便會持續流血不止。是以他們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哪里也不能去,忍受著傷口的疼痛,看著傷口周圍出現腐肉,有人甚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漸漸流光,卻什麼都不能做,這樣的感覺真的是生不如死。」
那名士兵說到此處,聲音中亦帶了悲憤的哭腔︰「我們自然舍不得整日與自己模爬滾打相處在一起的兄弟去死,是他們這般活著對于他們來說才是一種折磨。就如每次我們在戰後清掃戰場時,許多受傷太重的兄弟們反而會求我們直接給他們一刀讓他們痛快的走一樣,蘇二小姐真的以為若是還有其他方法,我們會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兄弟們自己了結在我們面前?會想讓自己的手上沾著兄弟們的鮮血麼?!我們會放任著他們不管,只是因為在我們看來,其實只有死才是對他們真正的解月兌……」
蘇玉眸光微動,輕聲道︰「你說的理由,確實合情合理。」
那名士兵驀地抬頭看向蘇玉,用衣袖囫圇地將眼角的眼淚拭去。
「但是——」蘇玉的話鋒突然一轉,伸手一指躺在地上張奇的遺體問道,「既然你將他們稱之為弟兄們,你知道他的名字?」
那名士兵眸光一滯,順著蘇玉的目光看向張奇,神色怔怔地搖了搖頭。
蘇玉又指向張奇旁邊的另一具士兵的遺體,問道︰「他呢?」
那名士兵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依舊搖了搖頭。
一直默不作聲將蘇玉護著的秦硯眉心一動,側過眸來看向蘇玉時,清潤眸光中一層了然之色漸漸漾開。
作者有話要說︰擼新文大綱實在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0.0作者菌今天在很嗨皮地擼新文大綱,嗨皮到差點忘記了更舊文……捂大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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