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旅程對林崇雲來說似乎格外勞心,搭上飛機沒多久,就睡著了……
隨後,渾渾噩噩的做起了夢。
在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後,部隊大院里出現了一個男娃,手是小小的手、腳是小小的腳、個兒是小小的個兒,他拿著剛做好的彈弓溜出家門,興高采烈的跑到大院找小伙伴玩兒。
林崇雲不確定自己是否身在夢境,忙地揉了揉眼楮,使勁朝那輪廓熟悉的男娃瞧。
這一瞧可好,呵!那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小孩子們見小崇雲來了,顯得有些悻悻的,皆不太熱情,但小崇雲不以為意,依舊高興的湊了上去……
就在這時候,幾個大孩子滾著鐵環打這兒過,其中一個眼尖發現了小崇雲,便立馬停下來,和同伴頭抵頭的圍在一起咬耳朵,其間不斷惡意的偷窺小崇雲的動靜,並不時發出惡劣的壞笑。
小崇雲警惕的瞥著他們,忽而見得他們齊齊行動,從地上撿起小石子朝他飛奔而來,身旁的小伙伴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一個人倔強的佇在原地,小拳頭捏得緊緊的,渾身緊繃著準備迎接戰斗!
一個手無寸鐵的小男孩哪是一群會擲石的大孩子的對手?兩方的對峙和扭打很快變成了單方面的施暴。小崇雲被小石子砸傷了腦袋,扭打中跌倒在地,有很多腳落在身上,伴著辱罵,接踵踩著……
「哦哦……打他打他……打這個海外間諜生的狗崽子!」
「哦哦……打這個帝國主義的毒瘤!」
「哦哦……打這個美帝特務的兒子!」
「哦哦……打他打他……他爸都因為特務老婆受牽連了,沒人管他死活,用力打……」
「哦哦……打他打他……打死這個藏在我們中間的敵特分子!
大孩子們高聲叫囂著欺負小崇雲,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了一陣犬吠,大院的孩子們都知道,那是住在附近的白家男孩帶著獅子狗出來遛彎來了。
白家孩子的爸爸是個混跡社會的流-氓,為此大院孩子平時沒少追在他身後辱罵挑釁,可是白家孩子狡猾得緊,單獨出門時從來不正面對敵,總是遠遠的繞道而行,大院孩子頂多只能听到狗叫,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小崇雲從沒有罵過白家孩子,他愛逗白家男孩的獅子狗,兩人交換了姓名,踫面會愉快的招呼。
白家男孩听到動靜,遠遠的踮腳一張望,但見被欺負的是小崇雲,立馬毫不遲疑的蹲來,利索的取下獅子狗的細鐵鏈,一腳踢掉腳上的塑料涼拖,朝著他們拔足狂奔而來。
別看白家男孩又矮又小,但發起飆來卻氣勢十足,他揮舞著手里的狗鏈沖入包圍圈,那旋轉在頭頂的狗鏈霎時闢出來一圈圓周,他大聲朝小崇雲喊道︰「林崇雲,快站起來!打架不能倒地的,快起來!」
那些大孩子被狗鏈逼退了幾步,就在白家孩子分心這一剎,狠擲了一塊石頭過來,「 」一聲打在了白家孩子的額頭上,濃稠的血液「唰」地一下涌了出來,將躲在遠處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全都嚇回家了。
小崇雲忍痛爬了起來,憤怒的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擲石那個大孩子沖去,白家孩子在後面抹了一把血,追在他身後,大喊著︰「崇雲、回來!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崇雲、回來!崇雲、回來!」
飛機在平緩的行駛,播音員甜美的嗓音在播報天氣。林崇雲猛然打了個激靈,突兀的從睡夢中驚醒。
耳畔不斷繚繞著白人鳳的呼喊︰崇雲、回來!崇雲、回來!
這個夢,沒有做完,後面的情節,如刻在腦海里一般,永生不會遺忘。
林崇雲陷入了往事的泥沼,沉浸在里面,體味當年的酸甜苦辣,他忘不了在那個夏日的午後,同白人鳳雙雙被大院大孩子慘揍的場景;更忘不了事後和白人鳳傾訴愁腸雙雙落淚那一幕。
白人鳳,他的故交,一個流-氓頭子的兒子。
當年,正是這流-氓頭子的兒子,拎著那條細細的狗鏈,拔足沖了過來,就此正式闖入了他的生命……
在那些孤單的、憋屈的、灰色的歲月里,是白人鳳陪著他一起走過了荊棘……
林崇雲眼眶濕潤的擰了擰鼻子,隨即扭頭瞥向妻,唯恐被她發現自己「一場秋夢哭紅了眼」的慘狀……
好在閻小葉已靠在椅背睡著了,恬靜的睡顏上還揉著一絲宛然,似乎曾和瞌睡蟲對峙戰斗,最後才敗下陣來睡去……
林崇雲長吁了一口氣,繁重的思緒令他再度沉溺在了過去。
這一來,不止想起了曾經肝膽相照的白人鳳,也想起了格外喜愛他的白龍脊。
白龍脊,那位據稱已中風癱瘓的父親,他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麼?
噢!是的!從大是大非的立場看來,他是的!
二十幾年前,他就是靖都最臭名昭著的流-氓,此後糾集閑散人員發起幫會組織、令一票會眾惟他馬首是瞻,更將靖都的地下次序穩操在手!
可是,正是這樣一個壞人,在「小崇雲」時代,頻頻接待白人鳳口里的「敵特小孩」,每每小崇雲打架掛彩躲到白家來時,他總是親自為小崇雲處理傷勢,消毒敷藥、推拿包扎,干起來從不含糊。
白人鳳的母親去世得早,家里沒有女人,為此逼出了白龍脊的好廚藝。每當他處理好小崇雲的傷勢,還會端上一碗甜膩可口的紅豆粥,「騰」地擱在桌上,語重心長的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有勇有謀,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人家人多勢眾,你逞能干什麼?下次機靈點,知道麼?來,喝了這碗粥,明天從頭來過!
有一次,白龍脊對小崇雲說︰「人鳳能遇到你這樣的兄弟也不錯,你打頭、他斷後,各揮所長,彌短互補,配合得好的話,將來可成大事!
直到有一天,白龍脊發現小崇雲並非如他兒子所說,是一個潛逃海外的敵特分子留在國內的「野種」,而是一顆根正苗紅的紅三代秧苗。
至此,白龍脊才把那些欣賞的目光和遠大的設想收了起來,甚而開始和小崇雲保持交際尺度,卻仍是遮不住眼眸中的喜愛和看重。
若不是白人鳳和林崇雲的關系太純粹太深沉,根本容不下其父白龍脊攙和,想必白林這段忘年交還會更加親近。
深究起來,林崇雲在成年之後結交的盛月輝,彼此間更像是「英雄惜英雄」的吸引,而在童真爛漫的年紀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攜手長大的白人鳳,才是真正的兄弟情義。
這樣的情義,無法被拋卻!
這樣的故人,無法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