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之城 第05章 循路而歸

作者 ︰ 吳光宇

徐行踏上一塊甲板,他知道那一定是把他帶回到那個世界的小汽船,正象把他們帶到這里來的那一只。

徐行閉起了雙眼,十年前那個場景又回到眼前︰慢慢地,那個小島慢慢地變大,變大,面前是一片明岩和暗礁,不停地有浪花在岩石上打得粉身碎骨,卻仍然象飛蛾撲火似地向上沖去,水面上一片白色的泡沫忽而消散,忽而聚起,水已經不是剛才那般的清藍,變成了有些暗綠,象是自己惡夢中的看到的那一雙雙閃動的眼楮

十年煉獄終于要結束了,經過十年血與火的洗煉,作為一個合格的殺人工具,他也終于可以踏上來路,重返人間。

沒有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沒有人可以,沒有動物可以,其它任何東西也不可以。

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這十年里,每個人都在生活,每個人都被時間的洪流向前卷去,在這條時間的長河里,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年,這個世界應該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至少有許多人已經死了,有許多人快死了,有許多人剛出生,而更多的人已經長大了。在地獄之島上生活了十年的徐行再回到人間,他還能適應麼?

在地火之島,徐行沒有感覺到自由,也許回到了人間,他就可以隨意地在全世界旅行,出入高檔場所煙花之地聲色犬馬,或是醉臥窮街陋巷垃圾箱邊形如流浪,相信沒有人會去干涉他的這種自由。只是縱然他可以高飛于空中,盡情地與風同舞,縱然他看似無比自由,卻仍是一只被操縱的風箏,在他的身後總有一根無形的線把他和那個地火的世界緊緊連在一起,

船突然停了下來,船頭被海浪擊打發出強烈響聲。

「我們要往哪個方向去?」一個聲音從駕駛艙里傳來。

徐行睜眼望去,在通向船長室的門左側掛著一只白色救生圈,在門邊用卡鎖固定著一個方形的救生箱,這個箱子如果將啟動開關拋進水里,就會膨脹成一艘橡皮艇,里面能容納十二個人,那只船里儲備有食物、水、閃光彈手槍、呼救器和能把水染得發亮的顏色。

駕駛船的是一個黑壯漢子,他穿著綠色的緊身t恤,露出結實的肌肉,長得很象當年那個開船的黑漢,只不過已經不是當年送他們的那一個了。

「你是班達亞齊的人?」徐行突然問了一句。

亞齊愣了一下,點頭道︰「是的!你可以叫我亞齊。」

徐行點點頭。

「我們去哪?」亞齊握著舵,眼楮直視著前方的無邊海面,再次輕輕問道。

「新加坡!」

「好的!」亞齊調整了船的方向,向著班達亞齊開去,他本來是對準了雅加達開的,因為那是距離這里最近的有國際航線的城市。

只是,徐行想回到那個出發的城市,然後沿著自己的來路一直回到那個起點,這樣雖然不是一切就可以重來,但至少可以重拾回憶

站在甲板上,徐行漠然回望,地火之島漸遠,前處美景如卷。海風拂面,碧海藍天,一只海豚突然在船頭跳起,大海鷗們不停地從船頭掠過。那是海豚在追著一群小海魚,而海鷗們想乘機佔點便宜!

這畫面似曾相識,只是鯊魚換成了海豚,十年之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抬著頭,想著哪一天也可以象它們一樣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際,仰著海風俯瞰著這一片蔚藍的大海,還有……阿菁!

十年之前,那條船上有三十個孩子,其中有徐行,有杰克,他們一起被一個黑壯的漢子送到一個島上,十年後的今天,所有的三百人中,只有他可以重新踏上船,沿著當年的路線向新加坡行去。雖然天還是那樣藍,風還是那麼烈,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是物非人亦非,船已經不是當年那條船,人也不是當年的那個人,已經換了一個更年輕更加黑壯的漢子。

「杰克,你找到爸爸了麼?……」

徐行又開始感到臉上有了濕意,在熱呼呼的海風吹拂下很快消散在空氣之中,化成水汽向上飄去。

「爸爸媽媽,十年了,……阿菁,你還好麼?你已經十六歲了!……那應該要上高中了吧!」

這里的天空真藍,藍得象夢想中的大海,藍得你一閉上眼,就想自由地墜入那無盡的溫柔,飄浮在半空中無處著力卻又慵懶的感覺足以讓他忘記人世間的大多數煩惱,也足以讓他把那十年的記憶丟進大海!

或許有人覺得忘記過去是件好事,可有些人活著不是為了遺忘,而是為了不要忘記…

引擎突然停止了工作,徐行向下看去,亞齊正將風力發電設備取出安裝在甲板上,給船上的蓄電池充電,在大海上,陽光與風都是不缺的,只是能把這兩種能量轉成電能還是有點費勁,最原始的方式就是用風帆帶著船遠行,但風卻很容易讓船偏離了方向。

雖然亞齊不斷忙碌,他卻沒有讓徐行來幫忙的意思。

這個船上已經升起了兩面帆,因為只要風向對,就盡量用風帆來讓船前進,這樣可以省下不少的燃料以備不時之需,只是亞齊需要不停地去船頭換前帆,這實在是一件復雜的活,特別是只有一個人的時候,調整帆的角度會有些困難。

只是風浪已經漸漸大了起來,徐行一直看著天空,那里的鉛雲已經告訴他一場風暴將要來到,一場足以比擬那場埋葬了他幾十個同伴的狂風巨浪將要向他們撲來!

「是你!你又來了麼?」徐行靜靜地看著天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心底卻有一線的見到老對手的欣喜。

「來吧!我不怕你!!」

經過十年的地火之煉,他已經喜歡上了這種感覺,這種與大自然無邊偉力相對抗的感覺,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有一絲生命仍在的欣喜,被巨浪拍擊會有種真正的疼痛,那是一種可以激發生命力的痛夢,的感覺由淺到深會讓人理解到生命最基本的應激反應,如果一個人總是無法感覺到真正的痛,生命大概也會變得平淡吧!

船速在十幾分鐘前就變得很快,看來亞齊並不理解徐行的想法,他的想法和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船長一樣,在風暴來之前快點到一個可以避風的小港,他常在這里跑船,自然知道這個季節的印度洋的風暴是如何的可怕,那天空中的翻涌不止的厚重鉛雲里藏著無比的力量,那是足以掀翻一艘大型驅逐艦的完美風暴。必須在風之前跑,絕對不可以被卷到風暴的內部,無法平衡的狂暴力量只會把船撕成碎片。

勁風凜冽,風向著北面吹去,船速相當快,簡直象貼著波浪飛翔了。亞齊憂心匆匆地盯著前方海面,他的心里已經不抱太多指望了,只能祈禱著船再快一點,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的船減少在風暴里受折磨的時間。

濺起的水花在風的作用下揚成漫天的水霧灑向徐行,他一動不動,任憑著這帶著大量水汽的海風把自己全身打得濕透。在若奔馬般起伏的船頭,他甚至沒有用手去抓著欄桿,卻可以穩穩地站在那里,雙腳如同生長在甲板上一般。

在航行到離錫默盧島還有半個小時的海路時,船已經傾斜得很厲害了,雨點已經像子彈般射了下來,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顏色,風浪也徒然大了起來,這是風暴已經趕上來的跡象,亞齊意識到現在的船速太快了,必須馬上放下前帆,否則會翻船!

亞齊從艙里跑出來,抓著船邊的救生纜,貓著腰一步步挪到了甲板上,冒著生命危險站到了桅桿前,努力去解開吊著前帆的繩子,要去船頭摘下前帆。這時狂風已然猛到極至,前帆被風吹得又鼓又滿,隨時可能把船帶翻,而這時用手去解開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用刀子一下把繩子全部斬斷,他從腰邊拔出一把水手刀用力一揮,四根兩指粗繩齊齊斷裂!

突然一個大浪打在船頭,前帆一下就斷了下來直向著他撲下來,亞齊向後一跳,不想此時船頭猛地探底,亞齊一下就被拋向空中,眼看就要落在船外,這時的船外盡是狂暴的海水,在這個時候落下的任何事物都將被它吞噬得無影無蹤!

而在這種時候亞齊居然也沒有驚叫救命,只是緊緊地閉著嘴絕望地看著離自己的指尖只有一尺之遙的船頭,身體卻在不停地下落著,眼看下一秒就將落入無邊的海底葬身魚月復!

突然一根纜繩如靈蛇般卷來纏在他的腰上把他帶了回來,接著船頭又劇烈地向上一抬,他緊緊地抓住了船頭的舷桿翻了上來,趴在船頭半天不能動彈,過了大約五分鐘才爬了起來,抬頭看著那個船頂甲板上的人影,只是徐行仍是在那最高處仰著頭冷冷地看著那向著他狂撲而來的巨浪

從頭到尾,亞齊連哼都沒有一聲,實在是相當硬氣,這時候船已經穩了許多,速度也降了下來,他看了看四周,接著便一步步挪回駕駛艙,看來他只是扭傷了腳脖子!

就這樣,在和風浪搏斗了五個小時之後,他們才迎來了海面的寧靜,風暴斜著轉向了西面,仿佛只是在他們面前玩了個漂移的游戲,燦爛的陽光又回到了海與天之間,海鳥也開始浮海面上尋找著食物,這里離陸地已經很近了,因為風暴後鳥兒是不會離巢太遠的。

船已經被帶到了大尼科巴島邊上,它的對面就是班達亞齊的韋島港和沙璜港。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面上坐落著幾處島嶼,島上有茅草屋和高大的椰子樹,海上風平浪靜,太陽照耀著剛睡醒的村莊,祥和而平靜。

亞齊向仍在甲板上的徐行揮手示意需要靠岸,徐行點點頭,在船拋錨時,海水清澈見底,可以清晰地看到錨慢慢地沉向海底,水底大海龜在海水里慢悠悠地游動,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算不知道高等生命的想法,也沒有防礙這些原住居民們在浩淼的煙波中體會自然的偉大,在隨波逐流中感受海洋的魅力。

幾個當地的土人劃著小船靠了上來,用土語向著亞齊打著招呼,滿臉的笑容,問他要不要加水和柴油,亞齊也用力拍著他們的肩膀還著價,最後甲板上放著幾桶水和幾桶油料,那幾個土人也帶著幾張鈔票滿意地劃向另一只船。

徐行已經從上面走了下來,他已經呆了太長時間了,連濕透的衣服也已經變得完全地干燥。

「這些當地人,用這個賺點生活費!」亞齊看到徐行站在他的邊上,開始解釋,他已經由單純的畏懼變成了敬畏,也許是因為那場風暴吧!

這里位于印尼的最西部,面積五萬多平方公里,四百萬人口中有有百分之九十八信奉伊斯蘭教,自然資源十分豐富,分離主義組織要求在亞齊成立一個獨立的伊斯蘭國家,于是沖突不斷。

「現在這里怎麼樣?」徐行淡淡地問道,他很自然地用著亞齊的語言。

亞齊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輕說道︰「原本瓦希德執政後同意讓亞齊享有廣泛自治,亞齊當地政府也可管理四分之三的財政來源,而且去年五月已經簽署了停火協議。」

「停火協議!」徐行輕輕曬笑了起來,好象有人說過一句很惡毒的話︰朋友就是用來出賣的,而協議就是用來破壞的,因為利益才是一切的根源。

「是啊!就算有了協議兩邊還是經常交火,五個月前,瓦希德把亞獨稱為分離主義組織了,看來離全面開戰也不遠了!」亞齊臉有憂色。

徐行低下頭看了碧藍的海水,那里還有兩條小魚在船邊游來游去。

亞齊唉聲嘆道︰「當年立國時,本地丁香貿易很發達,這里居民也相對富裕,而現在……這里已經是蘇門答臘最貧困的省份!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原貌。」

徐行搖了搖頭︰「回不去了。」

「什麼?」亞齊突然抬起頭,猶豫地問道。

徐行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你看那俄羅斯與車臣,實力看來也是相差懸殊,但在有心人操縱之下,到現在戰火也未熄。而印尼軍戰力遠遜俄軍,加之金融危機,經濟重創,軍費下降,裝備落後。另外印尼軍一向劣跡斑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內失和,外離心;而亞齊軍人數雖寡,但佔了幾分地利人和,此消彼長,所以相持不下。最重要的是,戰爭之下是利益的爭奪,戰場是巨大的名利場,既然有能力打戰的人不想放下槍,那些不願意打戰的老百姓又有什麼辦法讓他們停戰呢?仇恨象是那些澆過油的干柴,隨便一點點小火星就可以引燃大火,這道理原本很簡單。」

亞齊點點頭,這點他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現在家鄉戰事難料,心下不由得很是煩悶,突然狠狠一拳砸在身後艙板上,頓時現出深深的拳印。

徐行瞟了他一眼,又淡然道︰「一場戰爭帶來的仇恨三代人都未必可以遺忘,又不能把敵人都殺絕了,所以沒人能做什麼!」

亞齊茫然地揉著手,呆看著前方那片小島,臉上憂心忡忡

「什麼時候能到?」徐行突然問。

「今天晚上六點就可以到了!」亞齊突然醒過來,「現在的局勢很緊張,空域管制了,要不可以在沙璜坐直升機過去,只要兩個多小時!」

「就按這條路走。」徐行淡淡地說道。

「是!」亞齊抬頭看了徐行一眼,接著就去船頭起錨。

至于徐行,他又開始靜靜地看著這一片碧海藍天,海風呼冽,吹得長衣在風中啪啪作響

晚上六點的時候,船在聖陶沙的一個碼頭靠了岸,這里的海是深藍色的,清碧見底,看得見所有的岩石沙石和深處的每一種植物,一群群的小魚在岩縫中游來游去。

徐行靜靜地看著那當年上船的地方。

那里站著一個老人,遠處還停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車,邊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是一個白種人,褐黃色的頭發,灰色的眼楮,西裝筆挺神態恭敬。

「你遲了四個小時!」老人叫道,他穿著一條土布灰褲和藍色襯衫已經嚴重褪色,尖瘦的頭上戴著頂寬邊草帽,帽沿下露出灰白的頭發,臉頰深陷,顴骨鼓突,腰躬背駝,赤luo的褐色雙腳上沒有穿鞋,皮膚如陳年羊皮紙,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

「大海太愛我們了!」亞齊和他開著玩笑。

他笑了,笑的只是眼楮,不是嘴,他的眼楮像渾濁發黃,仍然明亮犀利,嘴閉得緊緊的。

「接著!」亞齊叫道,將一根長纜繩的尾端甩過他的頭頂,老人靈巧地接住、拽牢,很吃力地拽近纜繩的末端,同時讓船保持著平穩,要把船拉近碼頭,拉繩的雙手粗筋暴突,扁平的指甲早已經被厚實的老繭代替。

游艇在輕柔的波浪中晃晃悠悠,滑向碼頭,輕輕靠上。

徐行一步跨了下來,老頭有些驚訝地看著從船頭到碼頭的距離,亞齊眨眨眼,做了個奇怪的表情,老人低下頭,把繩子繞在樁上。

亞齊開始下錨,船到這里他的任務就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另一個人的事了!

看到徐行下了船。

奔馳車邊上的壯漢趕緊幾步迎了上來,道︰「我是山姆,我是來接你的!」

徐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著來時的那片海看了一眼,長長地吸了口氣,又輕輕呼出,看了看這四處的風景,已經變了許多了

他向亞齊微微頷首,示意再見,又對老者點點頭,示意謝謝,再轉頭對著山姆說道︰「我們走吧!」

坐進了車里,徐行輕輕地靠在後座上,閉上眼楮,兩天半的狂暴讓他略有些倦意,或許是從一個島到了另一個島上,見到了更多的人,也感受到了人世間那種平凡如昔的生活氣自息,他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時光的流逝在這十年間仿佛也只是鏡中的一剎那,猶如午夜星空里劃過天際的流星,帶著另一個世界的傳說闖進孩子的夢里,清晨帶著支離的夢境醒來,卻發現世界確是有所不同,但又說不清在何處不同。

車子啟動了,慢慢向著一條小路開了出去,開得很平穩,雖然徐行沒有說去哪兒,可山姆也好象不敢打擾他。

直到過了很長的時間,可能快有二十分鐘了,車子已經到了一個不得不選擇方向的地方,他才輕輕地問道︰「去哪兒?」

「希爾頓酒店!」

徐行靠在後座上,靜靜地看著窗外,那里是胡姬花園,現在正是繁花似錦花團錦蔟的時節,不過他現在更想回到那個房間!那里,應該還在吧。有些事,就算是十年,也不會有太多不一樣的,總統套房這樣的地方,時間反而是一種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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