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涅到達時,只看到唐凌一人盤膝坐在草原與原本的東極山相交處,面對草原,背對東極山,此時的東極山已然霧化,冰川消失,露出**的土地,面目表情蒼涼,雙目緊閉,仿若荒仙。
看到此情此景,白涅也不驚奇東極山的消失,無聲的落下,坐到唐凌對面,不發一言。
而唐凌好像也沒有發現白涅的到來,仍舊閉目思索著。
兩人無言的對坐著。
太陽在空中按照恆定的軌跡行走著,從天空正中走到西邊極目之處,再一努力,終于從這片天空走出,到了另一天片天空,給另一片天空下的人們帶來了新的一天。
相對于沐浴在陽光中的人們,太陽沒有一點點的休息時間,永不停歇的給不同的人帶來朝陽、陽光、夕陽。即使你身處黑暗,但也要堅信,陽光和希望從沒有消失,它只是在眷顧著另一片天地的人們;也要堅信,黑夜終將過去,陽光總會來臨。
但陽光前的黑暗,是不得不承受的存在。
正如此刻,夜幕,降臨了。
明月當空,繁星滿天,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白涅抬頭看了看天,目光在滿天星辰的映照下微微閃爍,看了半晌,白涅抬起左手,向兩人身側一點。
「咻咻」破空之聲響起,飛到身前,一看,卻是不知從何處被白涅招來的木柴。木柴飛到兩人身側兩尺許處,整齊摞好,白涅雙目一閃,木柴上便噌起一股火焰,燃著木柴,形成一個篝火。
被濃重夜色覆蓋的遼闊草原之上,出現了一道篝火,熊熊燃燒的篝火逼退了一些黑暗,給白涅和唐凌身邊帶來了一點溫暖,若是在夜晚行進的旅人看來,篝火旁正是黑暗中最溫馨所在。
「打小的習慣了,身處黑暗之中,總想找點明亮的東西放在身旁。」白涅像是對唐凌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直到修煉融合期,具備夜視能力之後,也不愛身處黑暗,經常是把家里的燈火通宿常亮,自己坐在燈火通明中,心中才多少有些安全感。」
白涅悠悠說完,嘆了口氣,又望向被明月繁星裝飾的繽紛非常的星空。
唐凌仍然閉目坐著,不知听進白涅的話沒有。
篝火燃燒著,不時有火星迸出,在低低的空中劃出一道短暫亮麗的軌跡,然後復歸湮滅。
白涅沒有用仙力維持篝火,所以每當篝火快燃盡時,白涅就用招引法術招來少許木柴,維持篝火常燃。
一夜白涅續了三次木柴,月亮也走到了西方盡頭,東方也出現了亮紅色,天空泛起了魚肚白,嶄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篝火漸熄,徒勞的冒出一股股青煙,青煙裊裊升上空中,再緩緩飄散。
唐凌坐了一夜,一言不發。白涅陪唐凌坐了一夜,除了剛開始的開口外,只是看天。
太陽初升,一束束陽光又照射在草原上,光明重回這片大地。
「我不是唐凌。」唐凌睜目,臉上蒼涼的表情已經消失,面色平靜的對白涅說。
「我知道。」
「水月柔和鳳仙隨從空間裂縫中跨出的水月鑒走了。」
「我知道。」
「水月鑒說他知道了如何從這里出去。」
「我知道。」
唐凌眉梢一挑,仔細打量了一遍眼前這個含笑的青年。
「你還知道什麼?」
白涅起身,拍拍身後不存在的泥土,笑了,伴著他身後初升的朝陽,笑容和熙溫暖如春,「我還知道,昨夜你心中充滿孤寂,你需要一個人來陪伴,所以我來了。」
「就此別過,保重。」
白涅起身,騰上空中,低頭對唐凌道別,隨後化為流光逝去。
唐凌目送白涅消失在天邊,又靜坐了一會,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頗為搞笑的活動了一下臉部肌肉,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辨了辨方向,安步當車的向西南方向走去。
「就算我不是唐凌,那又如何?!」
唐凌沒有用行空法術,只是一步步的走,朝著西南,不停歇的走去。
日升月落,唐凌已經走了半個月,他沒有一刻停歇,只是望著西南方,不緊不慢地走著。
「東升西落的太陽,按照他自己的軌跡行走,又何曾思考過它為什麼要東升西落?!」
「如果沿著這條道路行走能給眾生帶來光明,那又為何要質疑自己的存在呢?」
當初唐凌虛空橫渡的距離好像被無限的拉長了,漸漸地,唐凌走了一年,乘著歡快的春風,迎著夏日突如其來的暴雨,戴著秋日渲染的滿目蒼黃,踏著冬日地上幾尺厚的積雪,唐凌不驕不躁,心定如淵,如此地走著,走著。
「這一世,如果只是幻夢,那又怎樣!我為我自己為他人努力過了,那這一生,又有什麼悔恨?」
緩緩地,唐凌走過了十年,他的樣貌漸漸變化,他的身軀漸漸透明。他走過了一處處部落,沒有人看到他,也沒有人阻礙他,他仿若透明般從部落中穿過。他看到了一個個部落的興衰,但他只是看著,心中的思緒如滔天大海,不斷翻滾著,陣陣感悟的涌出使他隱隱感到這些部落的興衰,有一小部分是命運的運轉,而絕大部分是人類自己為自己所造的。
他看到過自身原本命運多舛,卻通過不懈的努力、堅韌頑強的精神使自己最後生活圓滿孩子,也看到過自身原本命運鴻運,卻不珍惜,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入絕境,郁郁而終、臨死前發出絕望嘶吼的孩子。
「命運,是自己創造的。」
一步一步的,唐凌又走過了十年。
這十年中,唐凌樣貌已經完全回到了原本,正是夜凌的樣子,不過他沒有注意,只是走著,走著,思索著,感悟著。他的身形消瘦下去,面容開始蒼老,眼神卻越發明亮。
這十年中,在第三年,他遇到了水月鑒,水月柔、鳳仙沒有和他在一起,水月鑒在天空至高處使用了他思索出的破界之法,出乎意外的,他失敗了。
失敗後的他又不懈努力了很多種方法,可是都沒用,不甘的水月鑒在一處山崖上盤坐下,呆呆的望著天空。
夜凌在水月鑒身後靜靜站了三年,同水月鑒一起看日升月落,像白涅陪伴夜凌一樣,不說一句話,同他一起看了三次春秋。
第二年夏的時候,一名紫衣紫發的女子從水月鑒體內走出,坐在水月鑒身旁。兩人都沒有看到他們身後的夜凌。
終于,夜凌在第四年,也就是第二個十年的第八年春天,從水月鑒身旁走過,繼續往西南方走去。
「你的修為干擾了你的眼楮,放下修為,用你的心去感悟這座須彌幻境。你會有所得。」
夜凌從水月鑒身旁走過之時,水月鑒入定般的目光蕩起了一道波紋,旋即復歸平靜。
「幫我找到我師、我妹妹,她傾心于你,好好照顧她。」
這句話語出現在夜凌耳中,他腳步一頓,點了點頭,繼續前行。
第八年秋天,在塞草紛飛之時,夜凌看到了水月柔和鳳仙,這兩名女子在找人,水月柔在找陪伴他很久、在這個世界死亡後恢復意識第一眼看到的唐凌,而鳳仙,在找夜凌,她帶來的九天宗大長老、與她相處九百年的夜凌,那九百年,是她修道生涯中最快樂的九百年。
鳳仙的面容,也不再是中年美婦,恢復成一名十**歲樣的少女,面目清麗了很多,年輕了許多,眉間的水晶菱形標記一如既往的熒光閃亮。
兩個女孩都面色帶著些焦急,不斷搜尋著唐凌或者說夜凌的身影。
夜凌在兩個女孩身旁靜靜跟隨了兩年,這兩年,每當寒風來襲或者夜晚的寒冷襲來時,兩個女孩身邊都會涌出一股熱流,為女孩驅寒暖身,讓她們能在寒風中不去心生悲涼,夜晚能安穩的睡去。
第十年,夜凌不再跟隨,離開女孩向西南方走去,夜凌離開時,兩個女孩眼角都不自覺留下一行淚水,突然的悲傷席卷了兩個女孩,她們感覺是如此的無助,如此淒冷。水月柔抬起一張猶帶淚痕地臉,呆呆望向夜凌離去的方向,輕聲道︰「唐凌,你在哪啊?」
夜凌聞言,身體一頓,沒有轉身,反手往兩個女孩一指,兩女緩緩倒下睡去,一顆柳樹在兩女身下抽芽發枝,轉瞬間長成三丈大樹,樹中編織成一間樹屋,好讓兩女在其中安睡。萬千柳枝隨風飄蕩,水月柔和鳳仙會有一個溫暖舒適的睡眠,做一個有夜凌的夢。
「修道,修的只是一個執念。」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修者能力比凡人大得多,所以執念也就越重。天,就是利用修者的執念,來牽扯修者。」
「若是修道者能斬斷所有牽扯自己的執念,便會參悟出大道。可,斬斷了這些執念,縱使成為這天、成為無限的存在,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到底,什麼是道?」
夜凌嘆息著,走著,他的胡須已然垂胸,身軀開始佝僂,臉上也出現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皺紋,然,氣勢越來越與天地相仿,與道相仿。
夜凌走著,走著,眼楮漸漸閉上,無視了身邊的一切,忘記了自身,只是隨著心中的道,向西南方走去。
如此,夜凌又走了十年,這十年中他遇到了被白涅送回部落的祁連和祁利格老人。
那位傾心水月柔的草原莽漢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
同樣粗獷、充滿草原氣息但卻深深愛著祁連的女子,她的皮膚不細膩、她的容顏不嬌美,但她望向他目光中那無窮無盡的愛意、簡單卻溫柔的擁抱把這個草原漢子的心融化;隨著自己孩子的日漸成長,這個漢子體會到了祁利格老人曾經的很多思緒,那一聲聲稚女敕的呼喚,讓他心中充滿了滿滿的幸福。
只是祁連偶爾能想起那個來自遠方而且讓他深深動心的女子,她的明眸皓齒,她的溫婉可人,祁連靜立時遙望遠方的目光中帶著些落寞,帶著些嘆息。
但那一點落寞、那一點嘆息,在草原日升日落的生活中慢慢被他塵封,在自己的孩子誕生後,慢慢被他雪藏。新生孩子的天真和欣喜讓他的心中充滿溫暖、與心愛妻子的生活也使他心中涌出絲絲柔情。
那位曾經祈求他好好照顧祁連,讓這個草原莽漢平靜的過完他的凡人生活的老漢,已經風燭殘年。
九十歲的他已經不能照顧自己,每天祁連和他的妻子扶他出來曬太陽時,他總會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得到唐凌許諾的夜晚。
看著日漸沉穩的祁連,模著祁連孩子柔女敕的手,望向天邊的落霞的目光中產生了些欣慰,孩子的「爺爺」叫聲給他帶來了無盡溫暖,連衰老從他身體上抽取力量時也不會感覺到寒冷。
從那場大夢似地一天醒來後,那些周圍一切皆是虛幻的感覺,也點點滴滴的消失,熱淚盈眶的感覺時時在那一個個睡不著的夜晚出現,感動常在。
在第十年末尾,祁利格老人永遠的閉上了眼,染遍天邊的晚霞映紅了他的臉,夜凌靜靜地看著,默默感受著祁利格老人龐大的力量一點一滴消散,生機漸漸湮滅。
祁利格老人的力量在那天就已覺醒,但他沒有用,只是憑著這個凡人之軀,一天天體驗著人生,最後,竟真的放棄了修仙者近乎無盡的生命,在百年之後,靈魂隨著軀體而消散。
「你可以不死的,你可以有近乎無盡的生命的,你可以覺醒力量的。為什麼?」
夜凌嘆息,轉身離開。
「他太累了,在須彌幻境外的一切,早已讓他心生疲倦。相對的,在這座幻境草原中的一切,卻讓他深深喜愛,草原中的一生,才是他喜歡的一生。」
「父親他,也知道我討厭修道,知道我討厭在外界沾染的滿手鮮血,知道我討厭在外界無情的他。但修道,是一條踏足便無法離開的道路,他時時悔恨當初也讓我修道。」
跪在祁利格老人身邊流淚的祁連沒有轉身,話語卻一句一句響在夜凌心中。
「我父親說,要是可以選擇,他寧願,不修道;寧願讓他的孩子,不修道。平靜的過完凡人充滿喜怒哀樂的一生。」
夜凌走了,祁連已不需他的守護,他的記憶和力量早已覺醒,或許覺醒的比祁利格老人還早,只是他也不願醒,情願須彌幻境外的一切只是一個夢,而須彌幻境中的才是真實。
說不清,到底是祁利格陪祁連走了一世,圓了祁連一個夢,還是祁連陪他的父親走了一世,讓他的父親圓了一個夢,也或許,兩人都在為了彼此,裝作沒有覺醒,圓對方的一個夢。
是是非非,夜凌早已不想再想,他走了。
祁連還跪在祁利格老人身邊,祁連抬起淚眼痴痴望向夜凌行走的方向,驀地,一大一小兩只溫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他知道,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祁連驀地心中發酸,止不住的悲涼不斷地從心中涌出,他一把摟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終于失聲痛哭了出來,嘶吼出的卻是大人小孩都听不懂的話語︰「孩子,不修道啊••••••」
「長生,重要麼?修道,重要麼?為什麼祁利格甘願放棄道呢?」
「不修道,不修道,不修道••••••」夜凌輕聲吟著這三個字,「不修道,便是你的執念麼?」
「祁利格沒有斬斷執念,也沒有追尋到道,他為了他的執念,走向了消散。道,到底是什麼?」
「不修道,是不是道?」夜凌停住了步伐,抬頭望天。
時值夏日,悶熱的空氣在草原上蒸騰,沉重濃厚的寂靜壓抑著天地,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夜凌站在空曠的草原中央,任狂風扯動著自己的衣衫,任濃雲遮住自己的面龐,如一根不動神柱,任爾東西南北風,在風中,靜立著。望著烈風,望著濃雲,望著蒼穹,心中的思緒隨著暴雨前的寧靜的積累而不斷集聚著。
終于,在夜凌心中的思緒成型之時,一道閃電撕裂蒼穹,接著轟隆聲在天地間回響,暴雨,傾盆而下。
「道是道路,一條修道的道路,天地間,何處是道?!」
夜凌在暴雨傾盆中、在狂風百回中、在雷聲震天中暢笑著,大喊著,向天地宣示著自己悟出的道念。
「我走過的,就是道!」
「我的執念,就是道!!」
雨,再大也澆不息夜凌心中的熱火;風,再狂也抵不過唐凌話語中的狂傲;雷,聲再轟鳴也壓不過夜凌帶著狂喜的話語。
「我甘願為之付出一切而且無悔的,就是道!!!」
「為了我心中的道,粉身碎骨又何妨,魂飛魄散又何懼,萬劫不復又何悔!!!!」
話語一出間,雷聲震天,似是在應和夜凌的話語,似是在向夜凌臣服,似是天地都在贊同夜凌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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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很快就過去了,夜凌靜立在煥然一新的草原中,狂傲不見,沉靜再回。
低頭想了好久,他又邁出了步伐,閉上了眼,走向西南方。
他沒有再遇到任何人。偌大草原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人,這草原似也近乎無盡。
十年又過,至此,夜凌已經走了四十年,他順著自己的心,走出了自己的道。
夜凌睜開了眼楮,看到了一堆篝火。
篝火旁坐了兩個人,正含笑看著自己——唐凌、白涅。
此時又是明月高懸,繁星滿天,和白涅陪伴自己的那晚一樣。
夜凌走到篝火旁坐下,看著唐凌兩人。
面目和自己十分相似的唐凌笑著說道︰「你,來了。」
「對,我來了。」
「悟了嗎?」
「悟了。」夜凌看向那雙明亮如銀的雙目,微笑道,「道,便是道;道,無可言;道,不可言!」
「道,便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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