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宮內朝南三座主殿,中央為早朝所用鎮天殿,右側是舉行宮宴的儀天殿,左側則是議政的奉天殿,可事實上這三大殿已空置二十四年,皇上登基以來就不曾早朝,就連封後迎妃都不曾踏進過三大殿,朝中無官員敢吭一聲。
藺仲勛慣于待在三大殿後方的毓賢殿和廣福殿,而眼前,他人就在廣福殿內看著長幾上十來道膳食。
他喜肉,餐餐必定有葷,素菜則是能少則少,所以御膳房備來的膳食,素菜向來是點綴用的。然而,再怎麼精致的珍饈美饌在吃過了幾千幾萬回之後,也會從驚艷變成食之無味,不過眼前這碗白米飯,倒是挺吸引他注意。
米飯晶瑩剔透,如霜似雪,取名為霜雪米,倒是壓根不為過。與嵌金白玉薄瓷碗相襯,顯得粒粒生輝透光,光是用看的,就教人食指大動。但他只是動也不動地瞪著那碗飯,淡然無波的面容底下,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驚詫。
「皇上?」福至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神色。此刻,就連他也模不透藺仲勛望著碗發愣,到底是為了哪樁。
就他所知,皇上對米食極為講究,有時光是看一眼,不合意便撤下,要是合意便嘗上兩口,如今他的臉色教人猜不出心思,更是難得地怔忡起來,令人玩味。
「阿福。」藺仲勛低聲喚著。
「奴才在。」
「去查查這霜雪米是戶部上哪采買的。」吩咐後,他端碗嘗了一口,那米飯入口軟女敕卻又不失嚼勁,米食特有的淺香在口中泛開,咽下後在喉間綻開甘味,是他不曾嘗過的好滋味。
「奴才遵旨。」盡避福至有滿月復疑問,但只乖乖領命。能夠在宮中存活,甚至一躍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自然是因為他謹遵分寸知進退。
福至領命離開,待藺仲勛回過神,才發現一碗飯竟沒配上什麼菜肴,便已教他扒光。太不可思議了!
藺仲勛瞪著飯碗不語,身旁兩列宮人見狀,心中駭懼,無人敢向前詢問是否再多添一碗飯,只能靜立一旁,等候差遣。
眾人以為藺仲勛龍顏冷肅,像是暗凝殺意,可其實他不過是太過震驚、太過難以置信,只因,這不該出現的東西莫名地出現了!
也許,這一丁點的線索還不足以證明什麼,但他卻已經篤定背後的人,必定可以讓他跳月兌既定的命運。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進廣福殿,獻上打探來的消息。
「啟德鎮的杜氏寡婦?」听了,藺仲勛啟口低聲重復。
「正是。」福至邊說,邊用余光瞥了矮幾,察覺他從頭到尾只用了那一碗飯,其他菜肴幾乎沒動,就連那道他最偏愛的開陽燒肉也只夾了一塊。不著痕跡地正色,他又繼續道︰「這杜氏寡婦原是城北外秋桐鎮貧戶之女,十一歲被賣進了京城小盎戶王家當童養媳,想藉此沖喜,豈料十六歲丈夫去世,而後她就被休了,遷到城南郊外的啟德鎮,買了兩畝薄田,自個兒耕種為生。」
藺仲勛濃眉微揚。「自個兒耕種?」
「照戶部的說法是如此。」
「這倒是特別了。」他骨節分明的長指在矮幾上輕敲著。
「確實是如此,不過許是她出身農家,所以對耕作不陌生。」
「家里沒有男人或其他幫手?」
「听說只有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听說是因兩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兒。」福至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行事向來謹慎,又善于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關于霜雪米的事給問個周詳。
「喔?」會收留孤兒,那就意味著她本性良善。「不過戶部怎會跟杜氏采買米糧,這線究竟是怎麼牽上的?」依他對戶部的了解,要是沒有某種程度上的好處,是不可能和名不見經傳的小戶農家牽上線的。
「听說是因為兩年前南方大旱,元氣大傷,昆陽城盛產皇上最偏愛的珠羅米至今還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宮中的珠羅米兩個月前就沒了,皇上還因此大發雷霆。」
藺仲勛神色慵懶地斜倚在錦榻扶手上,想起他確實下過最後通牒,要是戶部采買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讓整個戶部大搬風。
「所以戶部的人就上城里的各家酒樓食堂尋找,適巧在一家小食堂里嘗到了這霜雪米,才循線找到杜氏。」
藺仲勛垂眼不語,狀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溫順謙遜的斯文姿態。
「阿福。」良久,他開了口。
「奴才在。」
「城里買賣農具的鋪子在哪?」
饒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時間也跟不上他轉得飛快的心思,但還是據實以報。「奴才可以找人問問。」
「盡快。」
「奴才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趕緊派人查探農具鋪子,約莫兩刻鐘便傳回消息。
「皇上,城里頭總共有三家農具鋪子,兩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則是在東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婦較常去的則是春禾街的陶家鋪子。」
等消息這期間,藺仲勛吃了兩碗飯,命人撤下矮幾上的菜肴,精神抖擻之外,噙著難測心思的笑睇著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個會辦事的。」藺仲勛只能說,他將阿福教得太出色了,他不過起個頭,阿福就能將其余事辦得妥貼。
「是皇上教得好。」雖說不知道皇上怎會對杜氏起了興致,但皇上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模透,他只要能把事辦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幾個聰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朕要出宮。」
「不知道皇上打算離開多久?」福至垂眼細忖著如何掩飾皇上不在宮中之事,其實這事壓根不難,皇上也曾經溜出宮多回,從沒被發現過,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則根本不會直接面聖。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詞,早已習慣他的恣意妄為。「不過首輔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進宮,大臣的折子都還在首輔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宮中,恐怕——」
「阿福,把吏部尚書找來,朕要擬詔。」
「擬詔?」
「朕要廢了首輔,讓你這個內務大總管兼首輔。」
福至呆了下,心思運轉得極快,立刻雙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兒做錯了?」宦官兼首輔,這下他必定成了眾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宮中,就怕到時他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蕩,但有時卻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藺仲勛眸色慵懶,哼笑了聲。「阿福,你就這麼點能耐?人家想斗你,你就乖乖就縛嗎?」
「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得了,你那點心思朕還看不透?」藺仲勛啐了聲起身。「這段時間,就讓單厄離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吧。」
福至抬臉,玉面滿是笑意。「奴才叩謝皇上。」
「你要好生盯著他,別讓他找著朕,否則……阿福,朕可舍不得傷你。」藺仲勛似笑非笑的神情噙著讓人不寒而栗的邪氣。
「奴才遵旨。」福至渾身不住地顫著,然而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興奮。
一則因為皇上出的難題,二則因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單厄離朝夕相處!
想到可以挾天子之令為難他,那俊毅面容困擾糾結的樣子,他心癢難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里的東西兩市,東西兩市涵蓋了數十條街,市招遮天,到處熙來攘往,人潮擁塞。
「小佟姊那兒有在賣包子。」
緩緩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鴨子般的聲音。
少年身旁的姑娘頭也沒回地道︰「包子吃包子,象話嗎?」
「我不是包子。」少年身高比姑娘還高上半顆頭,嗓音如鴨。
「你不是叫小包子?」
妳才叫包子!他恨恨想著,忍著氣道︰「小佟姊年紀果真是大了,都不知道說了多少次,我叫唐子征,跟包子什麼關系。」
「我只記得初見你時,你跟我說要叫包子,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包子。」杜小佟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想吃包子,自個兒買去,我可不是來逛街的。」
唐子征扁起嘴,俊秀面容還帶著幾分青澀稚氣。「可是我身上又沒有銀兩。」
「我有,不過是來買耙買鋤的。」
「這回的冬米,分明就賣了不少銀兩的……」他可是親眼瞧見官員捧著銀兩到她面前買米的,而那些農活,他也出了不少力。
「那些銀兩就是拿來養你們的,你以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不需要銀兩?你要是不滿……」杜小佟聳了聳肩,一副你請自便的表情。
听至此,唐子征還能如何,只能拖著牛步,拉著推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走過了擁塞的路段,在前頭的十字大街往右轉便是春禾街,人少了些許,但走起路來,還是不免和身旁的人挨踫到,杜小佟眉頭微蹙,卻怎麼也避不開。
通常她不會在正午之前進城,但是今兒個卻是沒辦法,只因一早醒來她的農具全都不見了!
啟德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所居住的屋舍旁也有十來戶人家,全都是耕田維生,有的是買了幾分薄田種些青稞薯類,有的是向大戶人家租田的佃農,大伙向來總是和睦相處,互相幫忙農事,正因如此,她真的想不透為何她的耙和鋤竟不翼而飛。
眼下正準備將剛收割的稻谷曬干,要是沒有耕耙,她要怎麼翻谷?這批米戶部正等著要收,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所以她不得不一早就出門,將遺失的農具全都補齊,無端端的,害她得要再多花幾兩銀。
思忖著,卻被對面走來的人給撞了一下,唐子征趕忙扶著她。「小佟姊,妳在發什麼愣?」
「我……」話未盡,她習慣性地往懷里一模,驚覺荷囊不見,回頭望去的瞬間,已經張口喊道︰「有賊!那個身穿青衣黑褲的男人是賊,來人啊,幫忙抓賊啊!」話落的瞬間,她已經飛步追上去。
「小佟姊!」唐子征當場傻了眼。那是賊耶,她竟敢去追……瞥了眼四周,他撇唇,這城里竟沒半個人幫忙,只能說這兒的人心是真的涼薄。
小佟姊雖然性情冷了些,但是當他們幾個孩子流落街頭當乞兒時,是她帶他們回家,雖說住的不頂好,吃的也不怎麼樣,但有床有被有得吃,和當乞兒時的情形相比,真是好上太多了。
而城里的人,有好處時個個笑得和氣,可見人有難時,卻沒有半個人伸出援手。
唐子征嘆了口氣,眼見陶家鋪子已經在眼前,他還是拖著小推車趕忙去追杜小佟,就怕他再慢一會,杜小佟會遭殃。
而賊人手腳利落地鑽過人群,眼看要消失在前頭十字大街,就在杜小佟決定月兌鞋丟他時,那男人卻像是被人給一腳踹飛,倒在路中央。
她沒時間遲疑,就怕那賊人跑了,于是腳步不停地朝前跑去,一個男人從那賊人剛剛轉過的街口走出,一把扣住了企圖逃跑的賊人。
「小佟姊!」
後頭唐子征已經拉著推車跑來,見那賊人被個男人逮住,他正要松口氣,暗夸這城里住的不都是些沒血沒淚的烏賊時,就看那賊人企圖掙月兌,男人手一扯,長腳一踹,那賊人竟往他倆的方向飛來,他想也沒想地拉著杜小佟閃到邊上。
砰的一聲,賊人不偏不倚地摔在小推車上,那小推車又破又舊,哪承受得住這等撞擊,當下崩解得木片四散。
唐子征抽了口氣,覺得那巨響像是從他的胸口發出的,好一會,直到那男人將賊人交給听見聲響趕來的巡邏官兵,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才緩緩移動,不敢正視,僅以余光偷覷著杜小佟,而她的反應……一如他的想象。
「姑娘,沒事吧?」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手上拿著的是她的荷囊。
唐子征一雙大眼不著痕跡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只能說,這個男人是他見過的人當中,長得最好看的,光是站在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不過——
「一兩。」杜小佟拿回自己荷囊時,口氣不善地道。
「不用了,姑娘無須客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藺仲勛揚著漫不經心的笑,讓那深邃立體的五官更添邪魅。
他垂眼打量著她,巴掌臉嵌著秀雅五官,神情淡漠得教那張俏顏失了幾分媚,真要說,她這長相連要入宮當宮女都是不合格的,遑論與他後宮精挑細選的嬪妃相比。但是,一股天生的直覺告訴他,是她,所以他勉強忍受。
「你撞壞了我的推車。」杜小佟臉色清冷,就連嗓音也涼薄如刃,理直氣壯地朝他伸出手。「賠我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