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立刻帶皇上前往杜氏家中。」他只能如是道。他很懂得皇上的心情,愈是桀驁不馴,愈是高風亮節的,就愈想要好生折磨,逼著對方低頭。這是皇上排解閑暇,打發時間的好游戲,他向來是支持並且看齊的。
「把朕帶到啟德鎮,你就回宮,別再跟著。」藺仲勛站起身,撢了撢衣袍。
「奴才遵旨。」本想好生囑咐,免得皇上又被賣到哪兒……不過,已經被賣一次了,皇上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防備。
「還有,把這家倌館給朕燒了。」踏出倌館時,他頭也不回地道。
「奴才馬上處理。」當然,這丑事自然得隨一把火燒成灰,雖說這里頭的人不知道被賣到這兒的是皇上,但難保哪天不會在城里流傳,傷了皇上顏面。
正忖著,瞥見藺仲勛正睨著自己,他心尖一抖,笑道︰「這哪有什麼倌館呢,皇上,打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的。」
藺仲勛笑了笑。「阿福,後頭那句太多余,顯得欲蓋彌彰了。」
「奴才明白了。」福至苦笑道。
文武百官懼怕皇上不是沒有原因,除了皇上料事如神之外,更因為皇上向來喜怒無常,更無視禮教律例。
饒是他,有時面對皇上的笑顏,亦會慌了手腳,遑論他人。
「對了,阿福。」藺仲勛像是想到什麼,回頭問著。「一兩銀是幾貫錢?」
「……嗄?」這是哪門子的問題?
回程的路上,唐子征拖著牛步,一是新購的推車上頭載了太多貨物,二則因為他心底有事——小佟姊到底是從哪生出錢,買下新推車的?
他很想問,更想知道那個纏著她的富貴爺到底是怎麼被甩開的,但他真的不敢問,因為他很怕到手的包子會飛了。
他邊走邊偷覷著杜小佟,但說真的,他跟在小佟姊身邊也有兩年了,依舊難以看透她的心思,至今連瞧她展笑一回都不曾,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臉病了……
「包子,再看下去,我保證你的包子會飛到餃子的嘴里。」杜小佟目不斜視地道。
「怎麼可以?小佟姊明明已經買了不少燒餅要弄給餃子燒餅他們吃了。」要是連他的包子都拿去進貢給那群弟弟,他就哭給她看。
耍無賴他不是不會,只是年紀稍長,懂羞恥了。
「誰說燒餅是要給他們吃的?」
「不然咧?」買了一大袋,不給他們幾個,她是打算要吃到什麼時候?
兩年前南方昆陽城大旱,他的爹娘和村里幾戶人家舉家北遷,豈料卻在半路遇到山賊,大人們都死了,就只剩下他們幾個娃。其中以他年紀最長,就算不是親兄弟,他也得負起責任帶著他們一起往北走,豈料世態炎涼,人心涼薄,無人對他們伸出援手,眼見就要凍死餓死在京城時,小佟姊出現了。
她拉著一輛小推車經過他們面前,那時他已經餓得說不出話,懷里抱了一個,身旁挨了兩個,心想那些穿得一身富貴錦裘的人家都沒停下腳步,遑論這個連件裘衣都沒得穿的姊姊。
但是,她停下來了,只問︰「你想吃什麼?」
「……包子。」雖是怔愣不已,但他還是顫著聲說了。
而挨著他的幾個鄰居弟弟也跟著啟口,「餃子」、「燒餅」、「油條」那時他們真的好傻好天真,未料到這當頭說出的話,他日成了他們的小名。
小佟姊不由分說地將他們給抱到推車上,推到一家小食堂前,買了他們要的東西,塞到他們手中,他們幾個孩子簡直像是餓死鬼般地啃,壓根不管會噎著。
待他們兩手空空,手中隨即又被塞進熱呼呼的熱食,也不知道是太燙還是太渴,他們是吃著熱食拌著淚,而淚眼模糊中,小佟姊的神情未變,只是定定地注視著他們,未等他開口,她已搶先道︰「我的屋子不大,但住上你們幾個還夠……跟不跟?」
望著她淡然神情,他想也沒想地道︰「跟!」天曉得他們已經多久不曾住餅屋子吃過熱食了,哪怕她是專吃小孩的山鬼,他們也跟。
就這樣,他們被帶回了啟德鎮。
如他所料,小佟姊家里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甚至談不上小康,就一幢小屋,伸展出東西耳房,家里還有個銀喜姊。
銀喜姊比小佟姊討喜多了,笑臉多,嗓音也溫柔,但是他深信小佟姊不過是生性淡漠,內心是善良的,要不撿他們幾個不事生產的娃能做什麼?最小的鄰家小弟也不過才四歲,連話都說得不是挺清楚的。
但,他錯了!翌日一早睡得暖暖的他們就從被窩給挖出,像趕鴨子地趕著他們到田里干活。天曉得他們才多大的孩子,那時他也不過才十歲大而已,在寒凍的天候里下田,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
「想留下來,就得要干活,不干活的全都給我離開。」
他不敢相信小侈姊竟吐得出這種話……他們還是孩子,他們……
「我六歲時就已經在田里忙活了。」小佟姊好似讀出他的不滿,低聲警告著。「再說一次,想留下來的就得干活,想活下去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認命地帶著幾個娃兒一起下田,跟著她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過了兩年,這田里的活,他幾乎都學會了,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要想事情無所謂,但走快一點,快下雨了。」杜小佟看著遠方的烏雲逼近,跟著加快腳步。
唐子征應了聲跟上。盡避她步伐不大,腳步也不趕,但唐子征想跟上她的腳步就是得要小跑步,明明他去年就長得比她還高了,但就是無法像她每個腳步都踏得那般穩走得那般快。
再說下雨……就在他抬眼望去時,已經有雨點打上他的頰,他暗叫不妙。
雖說時節已入春,但乍暖還寒,氣候說變就變,昨兒個還暖得緊,今兒個出門就得多搭件襖子,這當頭再下雨,別說受凍,就怕這些新購的農具也會跟著淋濕。
「小包子,動作快!」杜小傳走到他身旁,跟著一起推車。
唐子征應了聲,奮力地推著推車,但出了南城門的路,實是崎嶇不平、碎石密布,尤其這條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地上早已經被刮出深深的車痕,輪子要是陷進車痕里,想推出真的得多使一把力,問題是,這雨來得凶猛,沒一會兒襖子已經半濕,推車握柄濕滑難持,路變得更加泥濘難行——
「真教人看不下去。」
正當唐子征手忙腳亂之際,後頭傳來半熟半陌生的嗓音,還沒來得及回頭,推車已經被搶,他正要斥責,就瞧見那身熟悉的錦袍繡裘。
「帶路!」藺仲勛沒好氣地喊道。
唐子征不禁看了杜小佟一眼,只見她如往常面無波瀾,垂睫思索不過須臾,便道︰「包子,帶路!」
「好。」應了聲,唐子征就走在最前頭,正要引路時,卻听見她難得的驚呼聲,回頭望去,竟見她被男人單臂抱起,一把擱在推車上頭。
他呆了下,一時間猜不透這男人究竟是惡是善,不知道該如何時——
「帶路!」藺仲勛不耐吼道。
唐子征下意識地看了杜小佟一眼,猜想這男人沒惡意,許是想推著小佟姊走而已,于是便在前引路。
豈料男人推著推車竟還跑得比他快,不住地咆哮要他帶路。
他也想帶路啊,可問題是他跑得比他還快!
就這樣,唐子怔一路從城南門外被罵回了啟德鎮的家門前。
門前,銀喜正朝外張望著,瞥見有人推著推車火速地朝這兒過來,定楮一瞧,發現坐在推車上的不是別人,而是杜小佟,跑在一旁的則是唐子征,她趕忙打起油傘踏出門外。
「小佟姊,這是……」銀喜話未盡,硬是被一把不客氣的沈嗓打斷。
「滾開!」藺仲勛俊魅面容滿是不耐的肅殺之氣。
銀喜嚇得趕忙往旁一退,就見他推著車沖進屋內,單手把杜小佟傍抱下推車,隨即又把推車推到屋廊上。
「這……」銀喜尚在錯愕之中,耳邊听見喘息聲,不由側眼望去——「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稚氣面容不見紅暈,反倒是蒼白得緊,她趕忙替他拍拍背,順順氣。「先進里頭再說,總不好讓小佟姊和那男人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