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點工作,他壓根沒看在眼里,只是不習慣被人差使,但為了即將到來的tiao教大業,他咬緊牙根,照著她的吩咐,將挖出的紅薯鋪到後院,再見她拿剪子將修剪過的紅薯睫一一分類,有的插進水桶里,等著再栽植,有的則是剪成一段段泡進水里。
等他將紅薯睫都泡進水桶,走出廚房旁的小竹棚,就見她提個小籃,站在籬邊的樹下,拉著樹枝像是在找什麼。
他湊近一瞧,才發現這樹上竟結著一顆顆青色或紅色的果實。
那果實像一顆顆的小卵集結而成,怎麼看都覺得不討喜,可偏偏她就像是在觀賞那些惡心的果實。
「小佟姊,該吃早膳了吧?」他走近,故意問著。事實上都已經日正當中了,該是用午膳的時間。他向來捱得住餓,只是故意跟她討飯吃,想再嘗嘗霜雪米。
「銀喜和燒餅油條已經在準備午膳了。」她神色不變地道。
「燒餅油條?」
杜小佟哪里會解釋,縴指就朝廚房的方向一指。
藺仲勛瞪著她的手指,其實他早已經發現她有一雙非常……粗糙的手,雖說指長而縴細,但指上皸裂破皮得嚴重,甚至還泛紅發腫。
听銀喜說,她是三年前賣身葬父時,被杜小佟傍買回的,兩年前她又從城里帶回四個小孩,而此刻正在廚房里幫忙的兩個孩子,看起來約莫十歲上下,是對雙生子,其余兩個,昨兒個他瞧見了一個,另一個至今都還沒瞧見。
說來杜小佟這個女人也真是古怪,為人淡漠,看似無情,怎會好心地帶孩子回家照養?莫非是替將來打算,想說把這幾個小孩帶大,往後就仰仗他們?
但就算如此,也沒道理把所有農活雜活全都一手包,把那幾個孩子養得嬌貴。
「你在看什麼?」正在查看是否有轉成黑紫色的桑椹,但旁邊的視線實是教人討厭的纏黏,好似她走到哪,他的視線便跟到哪。
「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他隨口問著。
杜小佟不著痕跡地嘆口氣。「當然可以,一兩少爺。」看來他真是出身名家高門,要不怎會連桑椹都不識得。
「是嗎?」他隨手挑了顆青色的桑椹丟進嘴里。
「你!」他動作快得教她阻止不了。
「不過是一顆果子,總不會連一顆果子都……」話到一半,藺仲勛發不出聲。
杜小佟看著他攢眉閉眼的動作,忍俊不住地笑出聲。這是哪來的呆子?這兒明明就有紅桑椹,他偏挑了個青的……
那脆亮如銀鈴般的笑聲,教他猛地張眼,就見她笑得水眸柔媚,無一絲嘲弄諷刺,是純粹的笑意,猶如春日的清風,拂過周身,勾動他的心弦。
「吐掉,青的不能吃。」見他像堅持要將青桑椹咽下,她不禁好心地提醒他。
藺仲勛二話不說吐掉,滿嘴的酸澀教他不住地以舌勾舌忝唇腔。
「你為什麼不早說?」他皺著眉,不是覺得被擺一道,而是這酸澀像是沁入嘴里,怎麼也去不掉。
「你沒問。」她被他皺眉眯眼的神情給逗笑。
「我……怎麼知道這還有分能吃不能吃的。」他不過是沒嘗過,想嘗鮮罷了。
「上頭那個,已經紫到快發黑的那個,那種就能吃。」她好心地指著樹梢上的成熟桑椹。這桑樹不算太高,可問題是她身形嬌小,有些長在樹梢上的,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熟爛,教她不舍極了。
藺仲勛卻瞪著她籃子里的紅桑椹。「這才是能吃的吧。」她摘下的肯定就沒問題。
同樣來不及阻止,他已經飛快地拾起一顆丟進嘴里,杜小佟眨了眨眼,瞅著他皺眉別開臉,她再一次忍遏不住地逸笑出口。
那難得的笑聲引來在廚房忙活的銀喜和燒餅油條,三人面面相覷,兩個孩子就要上前,銀喜趕忙拉著兩人,不許他們去打擾。
就她所見,她真的覺得小佟姊和一兩很配,而且一兩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是定在小佟姊身上,要說他無意,那可是自欺欺人了。
「你采這些不能吃的做什麼?」藺仲勛吐掉嘴里酸到發麻的桑椹,認為這是她的惡整手段。
杜小佟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桑椹熟得很快,所以我先挑一些紅的摘下曝曬,往後可以煮茶,誰要你……」這人真是天生多疑,明明就跟他說了要挑紫黑色的,他偏是不信,非得吃苦頭。
她笑露編貝,水眸柔媚凝光,那笑意融了那張總是冰冷的俏顏,彷佛注入了生命,整個人鮮活了起來,在藺仲勛眼前,像個真實的存在……
她一直是存在的,但在此之前對他而言,她只是解開謎團的一把鑰匙。
現在,她是個人,是個嬌媚的姑娘。
他不語的注視教杜小佟斂去笑意,有些赧然地輕咳了兩聲。「午膳快好了。」她有些羞赧,不敢相信自己竟笑得這般忘形,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這般笑過。
「等等,你確定這個真的能吃?」藺仲勛長臂一勾,拉下結著果實的樹梢。
「你自個兒試。」她板起臉,彷佛剛剛的笑容不過是錯覺。
正當她要繞過他身邊,一顆紫桑椹不由分說地塞進她嘴里,她嚇得退上一步,正要怒斥他無禮時,就見他也摘了顆丟進嘴里,眉梢一揚,彎唇勾抹出笑意。
「原來是這種滋味……」他嚼著,嘗到滿嘴的酸甜。「欸,這些紫色的要不要摘?」
「……摘吧。」
藺仲勛長手長腳,她摘不到的,他只要稍微一躍,就能拉下樹枝,將上頭的桑椹全都摘了下來,不過一眨眼,樹梢上的紫桑椹全教他給摘下,將她的小提籃裝得滿滿的。
她看著他,覺得他好似手一探就可以構到她永遠抓不到的遠處。
一回頭,她見他揚開笑意道︰「好像差不多了。」
杜小佟驀地回神,暗惱自己怎會看他看得出神。「嗯,就這樣吧。」
「其它的大概什麼時候會變紫色?」他隨口問著,發現每棵樹上都結實縈縈,心想這桑樹倒也挺會結果實的。
「看天候吧,大概可以收到六月。」提著提籃,她走向廚房,莫名的心慌。
「六月?」他微詫,走在她身旁。「那還真不錯,這東西能不能賣錢?」
「這不能賣錢,除非曬成干或做成蜜餞,但我不懂怎麼做成蜜餞。」她眉頭微皺,垂斂長睫,緩緩吐納,想將心頭那異樣的悸動撫平。
「是嗎?那麼我可以多吃點吧。」
「可以啊,你就三餐都吃桑椹如何?」她沒好氣地道。
「那可不成,我肚子可是餓得慌,我要吃飯。」他要吃霜雪米,而且要一大碗。
藺仲勛在廳里坐下,看著那張用幾塊木板釘制成的長桌,燒餅油條就端坐在一旁,另一名大約五六歲的孩子,同樣規規矩矩地端坐著,而他也很規矩,只是用那雙漂亮的眸子來來回回地掃視。
在重復數遍之後,杜小佟終于走進廳里,輕聲喊著,「可以吃了。」
「謝謝小佟姊。」幾個孩子捧著面前的碗大快朵頤起來,唯有藺仲勛動也不動地瞪著眼前的碗。
「你不是餓了?」杜小佟掃了他一眼,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飯呢?」他橫看豎看都不認為眼前這一碗裝的是白米飯。
長桌上共擺放六個瓷碗,六雙竹筷子,其它的,什麼都沒有。
杜小佟拿起竹筷子夾起紅薯喂著那五六歲的娃兒。「餃子,跟他說,這是什麼。」
「紅薯。」餃子咬了一口,圓潤的小臉笑得好滿足。
「……我要吃飯。」
「沒有米。」
「怎麼可能?」戶部采購的是二月冬米,而且量不是挺大,他不相信她這兒沒有存糧。
「賣了。」杜小佟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餃子,分了點心神看向燒餅油條。「油條,吃慢點,燒餅,別再把湯灑出來。」
「好。」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應著,對她是絕對的服從。
藺仲勛冷眼看著這一幕,沒忘了未完的話題。「你不可能用紅薯養這些孩子吧?」
至少要有菜有肉……吃這什麼鬼東西。
「吃紅薯有什麼不好?世道不好,吃得飽就好。」
「世道不好?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近來可沒什麼天災,更無外患,哪來的世道不好?」
「一兩少爺,你這話听起來十足的少爺口氣,不懂民間疾苦,自個兒家底深厚,就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杜小佟嘆口氣,取出手絹替餃子拭去唇角湯漬。
「你倒是說說世道哪兒不好。」
「兩年前王朝最大米倉昆陽城大旱,直到現在那兒都還種不出米,導致物價高漲,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比往年高上兩倍,可咱們攢的錢就那麼多,自然得要縮衣節食。」
藺仲勛微揚眉,想起似乎有份折子上提過此事,不過他看過就丟了。
他生在皇宮,到死依舊在皇宮,皇宮外的生活他管不著也不想管,百姓能否安居樂業,王朝是否國泰民安,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他只想跳月兌他的宿命。
「一兩叔,其實這紅薯很好吃,比以前包子哥給我們吃過的草根好吃太多太多了。」燒餅嚼著紅薯,忍不住道。
「嗯,這紅薯口感綿密,甜而不膩,又能填飽肚子,這時候能吃到這個已經是太好太好了,比泥巴好吃得太多。」油條忍不住也說出自個兒的見解。
草根、泥巴?藺仲勛挑起濃眉,試想著兩年前這兩個小家伙才多大,一路從昆陽城來到京城,吃泥巴啃草根……如果她不出手的話,恐怕這幾個娃都活不了。但,就算她救了又如何?生死自有定數,她救了四個,他處一樣死了四個,該死的數,總是不會改變。
正忖著,余光瞥見廳外,銀喜端著木盤正要朝西耳房的方向走去,他敏銳的聞到了稻米香。
「等等,不是說沒米了?」不用起身,他也知道銀喜端的是一碗白米飯,而且還蒸了顆蛋。
「一兩叔,包子哥生病了。」燒餅抹了抹嘴。「小佟姊說,生病的人要吃得好些,才能好得快。」
「不會是厚此薄彼吧,小佟姊。」藺仲勛不懷好意地道。他就是天性喜好興風作浪,才會在宮中鬧個天翻地覆,當個不管民間疾苦的昏君。
「包子今年十二,是最懂得農活的,更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如果有天你也能幫上忙,只要你一生病,我保證會給你一碗白米飯。」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掃向他的目光清冷似雪。
藺仲勛微眯起眼,無聲哂著嘴,拿起竹筷扒著碗中的紅薯,然而才吃了第一口,他便難以置信地瞪著碗中不起眼的紅薯。
綿密滑口,入喉香醇,甜味在唇舌間纏繞不絕。「好吃。」他道。
似乎對他的坦率有些意外,杜小佟抬了下眼,將餃子喂飽了,才徐徐地吃起自己那一碗。
「這紅薯就是院里栽的,只要用心栽種,嘗到的一定甜。也正因為用心栽種,吃的時候更得心存感激,能吃的東西一定要珍惜,不可浪費。」說著,瞥見油條的唇邊有紅薯渣,她輕拈起吃進嘴里,壓根不浪費。
他的目光不禁緊緊地盯著她每個動作。不過是個小家子氣的寡婦,可是……不知為何他轉不開眼,尤其當她像個娘親照料幾個孩子。
他直瞅著,就連肚子餓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