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
因為高音而分岔的聲音出自黃嬸口中,她忙碌的手指頭指來指去,指著方踏入家門的一行人,眉毛都快要迭到一起了。
「唔,」這趟進城,成果談得上豐碩飽滿——「小米團子你自己說。」盛知豫把站在她身後,四處打量的小男孩往前推了推。
被叫作小米團子的小男孩圓潤可愛,頭帶寶藍暖帽,帽頂一顆東珠,簇新寶藍八團大襟翻毛開衩袍子,一看就是那種非富即貴人家的孩子。
他明顯不是很喜歡盛知豫的態度,收回眼中的不屑,手攏袖子,「本……我有名有姓,不許這麼叫我!」
喝,好大的架子,黃嬸吸了一口涼氣。
盛知豫與他幾回交手,一路上,對這小屁孩挑三揀四的性子有那麼幾分了解。
「不是教過你做人要謙恭有禮?這是黃嬸,要叫人,瞧瞧這屋子里就你年紀最小,你拿什麼翹?」
「這房子這般破爛,如何住人?」他很委屈。
「我們都住這兒,你為什麼不成啊趙鞅?」
「你這一介婦人竟敢連名帶姓叫我?」他氣得跺腳。
「我這一介婦人看你在路邊哭得那麼慘,好心把你帶回來,若不然,你照原路回白河縣,指不定有人已經滿街在找你了。」
一個穿成這樣的孩子茫然無措的在大街上,隨便有心人把他拐賣了都不知道,不過照他這種挑剔的個性,也許倒霉的會是人口販子……呀,這是不是她開始後悔因為一時母性大發,覷著這樣的冷天,把這小不點帶回來了?
不過,時間就算倒流回去,她還是見不得他那可憐兮兮又強忍著淚的倔強模樣。
她尋思過個幾天,再上縣城去問問,指不定有人來尋,誰家掉了那樣的孩子不心急的?到時候再將他送回去就是了。
被說中自己巴不得沒有人知道的糗事,趙鞅可急了。「本……我哪有哭,那是雪花沾上的濕氣!不許你把這件事情到處說去!」
春芽極力繃著笑,雖然是個地道的小表,卻好面子哩。
「你以為我願意迷路?」趙鞅也很糾結,誰叫他天生就不會認路,退一萬步說,他也不願意好不好?至于會不會有人找他?他才不擔心!
春芽極力繃著笑。
「小姐,那這個又是?」黃嬸一直眼楮不離的瞧著盛知豫的胸口,那隆起的一團,一直動來動去的究竟是什麼?
像是知道自己被人點到名,從盛知豫的交領處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白雪可愛的模樣,毛發蓋住眼楮鼻子,讓人一下子看不出來是什麼動物,四只小腿軟乎乎的,盛知豫把牠托在掌心,牠也沒什麼力氣,四只爪子平攤的趴著,腦袋蔫蔫的垂著,神情非常可憐。
「這小東西,看起來出生沒多久,沒有女乃吃,養不活的。」黃嬸搖頭,完全不看好。
「我看牠掉在溝子里,身上有傷,可能是被其它動物咬的,要是不理,怕會成為野獸的食物,總之,先養養,家里正好少了一只看門狗,小雪球養大了,可以看門。」她實在不忍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狗?」黃嬸心里懷疑得很,牠這長相哪里像土狗了?
「對了,不說我還忘了,我買了蛇油凍瘡膏要給你,夫氣冷,多擦擦,听說對凍傷效果很好。」盛知豫模出了一個小瓶子,遞給黃嬸。
這是攏絡。黃嬸心里有數,但心里很受用。
其實,少女乃女乃是別院的主子,她想做什麼都成,哪需要顧慮他們這些下人的想法?但是她仍然想到自己,自己只是個奴才啊!
這時,盛知豫裙下一緊,一只胖胖的小短爪子拎住她的裙子,備受冷落的趙鞅小米團子居然站著打起了瞌睡。
盛知豫知道他肯定是累壞了,那沾滿泥的鞋子,也不知道在街頭晃蕩了多久?
她心里一軟,牽起小米團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小雪球交給了春芽。
趙鞅迷迷糊糊的覺得有只手拉著自己,不知要把他往哪里帶,那手很暖和,還軟軟香香的,說不出的好聞。
沒多余的房間,盛知豫將他領進自己的房里,抱上炕,卸去他的鞋,月兌掉帽子,最後替他蓋上被子。
這麼小的孩子,父母怎麼會放心讓他一個人出來到處逛,還沒有大人照拂?
替他撥開黏在額上的發絲,確定他睡得安穩,又給他掖了被角,她走出房門,去了廚房,找了半晌,發現廚下只有一小包的米麩,她用灶上的開水將米麩調勻,找了一塊細紗布,堂屋里黃嬸和春芽大概都忙去了,小雪球縮在春芽臨時給牠造的窩,頭連抬一下都沒能。
她把米麩碗擱在桌上,幾個小步將小雪球抱起,放在大腿上,用細紗布沾了還燙著的米麩湊到牠鼻子前晃啊晃的,希望香味能引起牠的食欲。
這麼小的東西,一定還沒斷女乃,可是家里哪來的女乃,之前那丁點,已經被她拿去做了吃食。
「來,這是好吃的東西喔,吃了才有力氣,才能活下來。」
盛知豫把手都搖酸了,牠仍是耷拉著頭,對吃食絲毫不感興趣,她思忖如此下去不是辦法,要不要撬開小雪球的嘴來喂?
又試了幾回,幸好牠終于伸出小丁似的粉紅舌頭,舌忝了一口,也許咽下肚後發現這東西不討厭,就算閉著眼楮也打起精神開始討吃食。
一碗米麩很快喂光,牠撐起圓滾滾的肚皮,嘴邊還殘留著米麩汁,蜷了兩下,窩在盛知豫的手心里,不動了。
這種天氣,讓牠睡在堂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看起來只好讓牠和趙鞅一起睡了。
這結果自然惹得晚飯前醒過來的小米團子暴跳如雷。
他居然墮落到和一只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動物同睡一炕?這是奇恥大辱!
坐上飯桌,他的臉更扭曲了。
瞧瞧這桌上是什麼菜色?他見都沒見過,油渣炒土豆,秋收時存在地窖的大白菜炒豆角,加了紅薯的糙米干飯,一鍋咸菜臘魚干湯。
那是人吃的嗎?在他的認知里,那絕對不是!
「我要吃玫瑰蘭丁、甜酸菠菜排骨、松露白芷寶魚湯、蜂蜜果子香糕、碧粳香米粥。」他如數家珍,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是誰家大人把孩子這麼養的?
趙鞅的話理所當然被當成了耳邊風。
「不吃就下飯桌去,不過挨餓了可不能哭,就算你哭,也不會有東西吃,在我們這兒,過了飯點,可就要到明日早上才有東西吃了。」盛知豫特意把飯菜吃得飛快又香甜的樣子。
這樣被嬌寵的孩子,她不會拿外頭多的是沒飯吃的人這種話來鼓勵他要愛物惜物,讓他餓肚子,最直接。
他倔著的小臉有幾分松動,姿態也擺不下去了,他不是不餓,他餓啊,誰知道之前會累到不小心睡著了,他早晨只吃了一顆糖球的肚子早就餓到咕咕叫,餓得受不了了。
他不傻,他也知道自己身上隨身配戴的小配件隨便都能換錢和吃的,不過,這世間多的是壞人,他這小身板不管走到哪都極為吃虧,想佔他便宜的人多的是。
「這樣吧,你要把飯吃了,待會兒擦過澡,姊姊給你講故事。」盛知豫給他挾了一筷子油渣炒土豆。
老實說這不知道是什麼的菜還挺香的,趙鞅捧起碗來,一副慷慨赴義的表情,但是說到底他就是個孩子,原則歸原則,他很快扒了一大口,吃到嘴角黏上飯粒都不知道。「是床前故事嗎?」
「算是吧。」
「要講得不合我意,我就不饒你!」
「我要說得精采絕倫,有什麼好處?」
「總之,等本……我听了再做決定。」他跩的咧。
飯後,盛知豫說要去消食,裹了披風便出屋子去了。
春芽心想院子就這麼大,沒什麼好擔心,倒也不去嘮叨她。
盛知豫走出門,屋外一地銀白,夜色靜然如水,跨過自家木橋,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數了數,自己橫走十三步,腳後十二道腳印子,對門就是梅家。
打從屋外的籬笆可以看見屋里有朦朧的光,可見人是在家的。
她試著推門,想不到門吱呀了聲,一推就開。
這男人是懷抱夜不閉戶的精神,還是他膽子大,自恃藝高人膽大,壓根不怕什麼宵小?
她踏進一步,梅家這屋子是土夯的兩間房,茅草蓋屋頂,比起自家雖然差不到哪里去,但是憑良心講,很難說住這里的人日子會比較寬裕。
想起他那已經洗得快要不見顏色的衣服,盛知豫看得出來這個梅嘉謨,或者應該叫梅天驕的男子日子過得挺苦,那些個叱 風雲的過去,讓他風光一時,可風光沒多久,一朝從雲端掉進凡間,就連一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都說伴君如伴虎,原來都是真的。
這般大起大落,他的心里也苦吧?
「這麼晚了,少夫人在這里做什麼?」分外清冷的聲音無聲無息的響起,讓她差點滑了一跤。
她她她……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不用表現得這麼心虛吧?
「梅大哥。」
他身上還是白天穿的那件衫子,這種天氣她披著披風出門還是冷到鼻尖和腳板都快失去知覺,靜靜落下的細雪沾上他的雙肩與睫毛,他卻毫無所覺的樣子。
這人除了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就連知覺也不太好嗎?
「嘉謨是你的名字?」她發誓,她要說的絕對不是這件事。
「字。」他神情不變,就連眼神也不見絲毫波瀾。
「嘉謨是你的字?」喔,原來。「我來不是吃飽沒事,我是想來問梅大哥,我家里缺一個長工,能來幫忙嗎?月薪二兩銀子,一年四時衣衫,一年三節有肉菜面粉,一天管兩頓飽,我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如此這般可行?」
梅嘉謨……梅天驕有些愣住,僵硬的看著她。
他沉默著,始終不發一語。
「鄰里互相幫襯嘛,梅大哥是知道我家中情況的,一屋子的老少,石伯年紀大了,體力有限,日子還很長,我懂一點女紅,想繡幾只荷包、扇面或是隨身的小繡件去賣,換些銀子回來,不過城里賣的繃子都不合我意,我還要一張繡架,房子舊瓦需要翻撿,翻了舊瓦,屋後又有半熟的桔子熟了要摘下,家里的木門一到晚上風吹便吱嘎吱嘎的響,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換扇門。再說了,每天要挑水劈柴,堂屋的青磚也要修補,年關快到了,這都是體力活,沒個有力氣的人來做真的不成。」她的眼神認真無比,等著梅天驕回應。
一長串的沈寂在他們之間迤邐開來,腳下是冷冷的風卷著細碎的雪花而過。
回句話有這麼難嘛?她笑得臉都快僵了。
他不著痕跡的觀察她,她潔白的臉凍得紅通通,因為冷,兩只腳不停換來換去,披風裹得緊緊的,身子微微的顫著,她明明冷個半死,就為了這種小事專程過來。
「給我時間考慮。」他目光依然幽冷,但是他那把聲音響在這晚上,沉重又輕柔,隱隱藏著威壓。
她猶如得到赦令。
也是、也是,男人嘛,好面子,是應該給他時間思考。
「你如果覺得可以,那明兒個一早上工,我想你一個人弄飯也辛苦,不如早半個時辰出門,到我家里來一起用飯,我會吩咐黃嬸多切點紅薯,煮一鍋濃濃的稀飯等你……」
梅天驕听著她喃喃數著步子回到自家小橋的影子,沒什麼情緒的眼里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