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一早起床,洗漱後用過粥,換上周正的外出服,帶著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車,來到里正處。
盛知豫淡漠的屈膝和嵇子君見過禮,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按照程序,確定了和離事情,將和離協議書換上正式的和離文書,公證過,如此一來,就具有衙門效用,等里正填好文書,蓋上印章,一式三份,一份留底,男方和女方兩家各執一份,這事順利辦完。
「豫兒……」他來時的決斷從容,念茲在茲的一刀兩斷呢?為什麼心里越發不舍了起來?
「請喚我盛娘子。」盛知豫臉上保持的笑容益發淡了。「若無事,就不送了,嵇公子,請慢走。」
雖說表面客氣,她卻在說完話後,扶著春芽轉身便走,背影決絕挺直,毫不留戀。
他還想做什麼?就算現在再怎麼捂,她熱不了,也沒必要了。
「豫兒,你可是怨我?」他的聲音追來。
她轉身,他這是想嚷得大家都知道,讓她無法在白河立足嗎?
「我不怨,人活一世就這麼短暫,何必花時間去恨一個人?」她臉色冷淡,眼神隱忍,語畢,扶著春芽的手轉身離去。
嵇子君愣住。
「我們上哪去吃碗豬腳面線,去去晦氣?」
「小姐,哪能這樣……辦和離可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兒,就算開心也用不著這麼張揚不是……」春芽拉她的衣袖,他們家小姐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家和離不該哭得風雲變色嗎,性子偏激的還有一頭撞死的可能,她卻說要吃豬腳去霉氣,這不是甩臉子給嵇少爺看嗎?
但她心里卻給自家小姐豎起了大拇指,好樣的啊!
盛知豫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作聲。
結果,還是連同石伯三人去酒樓,叫了三碗豬腳面線,吃飽了才打道回府。
盛知豫回到別院時已經近午,踏進家門,就听見屋里傳出趙鞅的怒吼聲。
「都給本公子滾出去!」
好大的派頭!誰惹他了?
一看,小雪球被拴在狗屋旁的木棍子下,也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
春芽正要出聲,被盛知豫攔住。「先看看再說。」
這時有一道低沈,帶著些低聲下氣的聲音傳來。
「下個月便是老爺的壽辰,小鮑子再不回去,怕是趕不上,遲了老爺子追究下來,小的們無法交代。」
「交代嗎?不用了,你們全都去給我死一死……咦,姊姊,你回來了?」趙鞅原本一副疾言厲色,冷酷無情的模樣,一見盛知豫進門,如京劇變臉般換回小孩子該有的憨笑,討好的蹭了過來,抱著盛知豫的腰不放。
一個蓄須的中年漢子和一個長隨,及幾個看似護院打扮的壯漢都露出極不可思議的表情,其中一個還捏了下自己的臉頰確定真假。
盛知豫模模趙鞅的頭。「諸位是?」
中年漢子做的是文人打扮,但腳步輕盈,顯見是有武功底子的,見盛知豫做得是婦人打扮連忙長揖道︰「敝姓趙,是公子的管家,未經夫人同意擅自前來,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很客套,打的是官腔,盛知豫也不與他多說。「你們終于找來了。」
「是是是,僕從失責,回去定要追究的。」他哪敢說公子丟失的第二天他們便找來了,是公子不許聲張,威脅他們要敢泄漏風聲一律殺無赦,這些日子他們只能自己在附近搭了草棚監視,輪流去買食,天冷時長凍瘡,開春被蚊蟻咬得全身是腫包,簡直苦不堪言。
她蹲下,面對趙鞅的眼。「他們確定是你府里的人?每個都認得?」
「嗯。」他嘟起小嘴,不是很情願的承認這些都是他的貼身護衛。
「是該回家了,」幫他順了順掉下來的發絲,再用拇指擦掉他臉上的髒污,她心里不舍極了。「記得姊姊告訴你的,要是出門迷了路,白天太陽出來的那一面是東方,要是晚上,看著天上最亮最大,最靠近北邊的那顆星,往後就不會再迷路,找不到家回去了。」
「那要是下雨天呢?星星和太陽都沒出來?」趙鞅知道離別的時候到了,但是他不想走。
這個小迸靈精怪的。
盛知豫笑得溫柔,輕捏了他的鼻子,再從自己身上的背袋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圓形事物來,放到他圓潤的手里。「這個是我今兒個上街,看到外地來的駱駝商人在賣這個,這叫指南針,這根裝在軸上的針可以自由轉動,是磁針,無論白天晚上還是雨天,都可以用它來辨別方向,如果你去野地、海上,或者遠一點的地方,都不怕迷路了。」
趙管家和侍衛听聞都露出了異樣的眼光,這鄉下婦人,居然是有見識的,有些人漸漸收起不屑的目光。
趙鞅愛不釋手的把玩了半天,「這是特地買給我的?」他聲音里沒什麼勁,離愁重重。
「不然能買給誰呢?」
他收下那個什麼指南針,寶貝的放到自己荷包里,卻從頸子拿下他從不離身的瓔珞,「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她正想拒絕。
「姊姊要敢說不收,我會生氣,而且生很久,以後都不會理你的。」兩個腮幫子鼓了起來,可愛得叫人心疼。
瞧著他小孩子氣的。「這是很貴重的東西。」
「就是值錢才要給你留做念想,姊姊以為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你千萬不要忘記阿鞅,要不然……」他一下子眼淚汪汪,眼看要潰堤。
她趕緊安撫,替他抹眼淚,又是發誓,又鄭重其事的保證,接著,她去房間將趙鞅到別院來時,換洗下來的寶藍八團大襟翻毛開衩袍子和瓖了東珠的帽子拿出來,交給趙管家。
趙管家拿出致謝的金元寶,她搖頭拒絕。
臨別,盛知豫緊緊摟著趙鞅,他把臉深埋在她頭發里,炙熱的眼淚順著她的發滾進領子,打濕脖子。
一剎那,她淚盈于睫,卻死忍著把那些無用的眼淚壓回去,忍紅了鼻子雙肩更抽動不已。
「姊姊,你一定要來找阿鞅玩,一定。」
和他打了勾,小家伙用胳臂抹了下鼻子,像是下定很大決心般大步跨出大門,趙管家和侍衛紛紛追了過去。
片刻,馬車絕塵而去。
小米團子走了,盛知豫有幾天打不起精神來,屋子里少了個孩子,安靜得不象話。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慢理著絲線,放到繡架上比劃配著顏色,對著光,她仔細配好了線,細細將線纏好,耳朵又響起那天和梅天驕的對話。
「他是阿銀國的王子,回國不會有人虧待他的。」
她猜得出來小米團子身分貴重,但怎麼也想不到他是鄰國的皇子。
「你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嗯,我曾問過他。」逼供。他可沒把這小米團子當孩子,那小表心思深得很。
逼出他的真實身分,是怕那小表對這小女人有別的意圖,他不能不防。
「那個小混球,對著我的時候嘴巴緊得跟蚌殼一樣,利誘拐騙都行不通,原來是因人而異。」要是人還在眼前,肯定要抓起來,狠狠揍他兩下**,虧她有好吃好玩的都想著他,「兩個狼狽為奸的。」
「他要我不能說,說是男子漢的約定。」居然為這種小事吃味,她是真的喜歡孩子吧,那麼,他們婚後也許可以考慮多生幾個。
但是,她如果不能生育……她與那廝成婚許久,也無所出……如果真的不能,那就抱一個像小米團子這樣的孩子來養,也是可以。
他自小只身一人,無所依恃,一路闖蕩至今,早把人情世事看了個透徹,在他手底葬送的性命何止百萬,對于子嗣,並沒有那麼非要不可。
「我其實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舍不得。」她訕訕的笑道。
那小米團子出現在她最彷徨的時候,每天抱著他那軟綿綿,暖乎乎的身子,她就會油然而生一種自信,感覺自己強壯不少。
她再度告訴自己,孩子回到自己父母的懷里去,不用她牽腸掛肚的,這是好事。
她直起腰來,閉著眼楮理了理氣息,就著窗戶的亮光,將昨日臨摹畫冊謄在絲絹上的瀟湘八景圖放在雪白的繡面上,下了第一針,是謂起針。
一針一針,徐如雲,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見別的,眼里只有繡布,專心一意,將自己投入繡里。
知道她在做什麼的梅天驕帶著一幫人安靜無聲的給別院的屋子換瓦,工人還是來砌牆的那一批,不不……應該說也是挖深井的那些人,這些個高大魁梧的漢子們步履矯健,上梯下梯,手提一落實心瓦,如履平地,就連腳踩在屋頂上,也沒發出任何聲響。
盛知豫一直以為這些來給她做粗工的漢子,要不是來自四里八荒,趁著農閑來打短工,給家里補貼一點的人,要不就是梅天驕從白河縣里找來的閑漢。
她想都想不到,這十幾人其實是梅天驕的手下副將,隨便一個都掌著大營,麾下沒有百也有千個士兵,如今一板一眼的听著號令做事,孰不知,他們一個個都曾是江湖轟動一時的人物,即便投靠了朝廷,名號拿出來還是很能唬人的。
幾個時辰後,他們悄悄的干好了活,悄悄的撤退,當真無聲無息。
梅天驕瞥了一眼屋里。
她在那里坐了一早上了吧?
「小姐一旦埋頭在繡活上,一向如此。」給這些漢子送水、送瓜果解渴的春芽可懂他這一眼的深意了,她雖然是個未出嫁的姑娘,這一來二去的可是看多了,多少能品出一點意味出來。
他們家小姐和這梅大爺看來很有戲的。
他看了春芽一眼。
「別看我,這時候無論誰去提點小姐吃飯休息,她都听不進去的。」這個她沒有辦法,她吞了口唾沬。「……別、別瞪我,我盡量想辦法就是了。」
梅天驕面無表情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