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知豫蹙起秀氣的眉毛,一句不吭。
「將軍說,是他連累了盛娘子。」
「他沒有連累我,他托我把證據繡進繡品里的時候我就有心理準備了,為了江山社稷,我只是盡我一分微薄的心力而已。」她無奈的笑笑。
「盛娘子這般明白通透……」
「先生過獎了,他……將軍這一去幾個月了,京里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嗎?」
白河縣是小城,這紫霞山下又比白河縣更為偏僻,京城里的消息要傳到這里來也不知要到哪個猴年馬月。
「這是剛送來的邸報,您可要過目?」他拿出一卷邸報。
「有勞了。」她讓冬黃接過來,隨手打開。
這邸報怕是梅天驕讓常百烽送來給她看的。
所謂的邸報又叫邸抄、文抄,重在傳達朝政消息、天子詔令、臣僚奏議以及有關官員任免調遷的消息,常百烽本以為她一個棄婦,靠的是刺繡賺錢,必定沒有多少學識,對于官場這些枯燥乏味的消息,必然看不懂也沒興趣。
不料,她接過手,很快翻到她想看的消息,細細的看了一遍。
邸報上的大意是說,驃騎將軍梅天驕上書彈劾禮部左侍郎劉安杰收受賄賂,貪贓枉法,僅京都一處,購置大宅數十棟、地皮無數,抄家後在後院挖出金銀財寶、房子地契,罪證確鑿,鐵證如山。皇帝雷厲風行,火勢很快燒到首輔內閣大學士文謹榮身上,奏折中指出,這文謹榮科場舞弊,擾亂恩科,以權謀私,公然制定南疆稅則;皇帝大為震怒,他才登基,便出了這件大事,當著諸大臣的面革首輔之職,革除頂戴、官服、被尺杖叉出大殿,押往詔獄候審,廢其女文貴妃,抄文府,舉凡涉及賣題受賄的官員,哪里荒涼,就往哪里貶。
伏羲王朝歷代以來,每每新皇登基,都會另開恩科,並大赦天下。
恩科關系著天下讀書人的仕途,關系著朝廷選材,只要能過恩科,這些讀書人將是今後新皇重用的班底,怪只怪文謹榮膽子太肥,手伸太長,換了皇帝想要的人才,被人在自己身邊安了眼線的皇帝,難怪會大怒。
盛知豫心想,這就是拔蘿卜帶出泥。
這劉安杰必是文謹榮諸多門生中受他器重的一個,劉安杰與下面人往來信件中多次提及文謹榮,這一左證,或者加上劉安杰為了自保,跳出來咬上恩師一口,文謹榮非倒台不可。
然而,一個堂堂首輔,權勢燻天,黨羽如林,新皇這一步棋,株連甚廣,牽絲攀藤,將令京城勢力翻盤,多少朱門繡戶會家破人亡,多少名門新貴會竄起,皇權和相權此消彼長,今日東風壓倒西風,明日西風又壓倒東風……以後到底會變成怎樣,誰知道呢?
她把邸報還給了常百烽,京里頭紛紛擾擾,梅天驕怕是短時間內都不可能回來了……
「他那把紅雕弓可是隨身武器?」她問了個題外話。
常百烽果然上道,眼珠子一轉,便知道盛知豫想知道什麼,他哈哈一笑。「盛娘子可是問對了人,您可听過兵器譜上的《臧氏名器》?」
「略有所聞。」她怕常百烽亂想,家居婦人哪會涉獵江湖這些武林人才能知曉的密事。「小熬人喜歡看閑書,偶而在珍本古籍上曾經看過。」
「世人都以為紅雕弓,也就是鳳棲不知所蹤,其實它一直在將軍手上,將軍帶著它沖鋒陷陣,打過無數勝仗,干下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那臧氏神器向來是由神器擇主,而不是人擇神器,所謂有能者得之,將軍,便是那個能人。」
「原來是他的隨身武器啊!」就像有的武人帶刀,有的帶劍,有的耍大錘,她對那深不見底的江湖,就像京城一樣,絲毫沒有好感,她好奇的是故事里的人物居然真實的存在著,原來故事不全是虛構的,是真有其事。
前世,她在京城里住了十幾個年頭,雖是深宅婦人,卻也深諳京城雖是遍地錦繡,卻也處處爾虞我詐的人際關系。
無論女人的後宅還是男人的世界,都要步步為營,每個人的每一句話都要分辨真假,再好听的話也可能夾著刺,做什麼都要小心翼翼,人心彎彎曲曲,根本沒有人的心思是單純的。
她是個沒本事的,也沒有大志向,住在別院這旮旯地方,雖然有時不免寂寞,但是,她從來沒有過過這麼安心無憂的日子,每天最需要煩惱的不過是三餐要吃什麼,要怎麼掙錢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舒坦;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不必每說一個字都要掂量著,听哪句話都得揉碎了再想半天……現在這日子,多美好。
她想起那抱著貓,溫柔微笑的男子,他應付的來那些一個個勾心斗角,個個猴精猴精的大員貴冑們嗎?
話說回來,自己的擔心肯定太多余了,梅天驕麾下統率這麼多人,豈能不識人心、不懂權謀?每個男人都有建功立業的心思,她關心過度,太杞人憂天了。
她只覺得是自己關心太過,卻沒想到這是情根深種的表現,一顆心都系于遠在京城的男人身上。
綠色越來越濃時,入夏了,山腳下卻仍一片柔潤的清涼。
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她,從碟子里拿了一塊果脯丟進嘴里,又用指頭撥了下書頁,這移動式的書架是她的想法,卻是常百烽下面一個擅長木工的小伙子做出來的,這書架可以調整遠近,她就算躺在榻上也可以輕松閱讀,想換頁的時候只要用指頭翻下一頁便可。
會折騰出這個懶人書架,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她那些丫頭們把她當成易碎的琉璃,重一點的東西也不教她拿,連書都不許她捧,什麼都不能做的情況下,她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為了能痛快的看上幾頁書,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小姐,將軍又讓人送東西來,我已經讓人抬進來了。」春芽興奮得滿眼發光,她本來略顯發福的身材因為陪著盛知豫經歷那場生死關頭,整個下去了三分之一,福態的圓圓臉,只剩下小包子臉,竟有了幾分青春少女的鮮研姿態。
「搬進來吧。」手不太能使力,她只能讓隨侍的冬黃扶她起來,自己走進屋子,她只有雙手不利索,腿可沒問題,不需要人攙扶。
梅天驕往別院寄東西已經不是第一次,他隔三差五的打發人往別院送各種東西,自己買的玩意,自己覺得好吃的各種吃食,珍本古籍,她方才看的那本《搜神錄》就是他送來給她打發時間的。
這時幾個小廝已經把兩個大箱籠搬進屋子,春芽在她的示意下打開蓋子,里頭有京城最時興的綾羅綢緞綃紗,知名點心鋪子的蜜餞果脯,泥阿福,各色絹紗扎的花,木刻猴子……其中有一只金華火腿。
她指著那比她臉還要大的火腿。「這是在暗示說我好吃嗎?」
冬黃和秋意捂著嘴不敢笑。「婢子覺得將軍是在暗示小姐,他若回來,讓小姐下廚,他想念小姐的廚藝了。」
「這人在京里學壞了,要吃什麼直說就好了,還用得著這樣彎彎曲曲嗎?」她再也不看那火腿一眼。
這人老是不回來,淨給她送東西,看了心里就氣悶。
前兩日,常百烽又拿了一卷邸報給她,里頭有皇帝的諭旨——驃騎將軍梅天驕敕封鳴王,賜宅邸封地,世襲罔替。
他封了王,還是伏羲王朝第一個異姓王。
伏羲王朝歷代以來皆是異姓不封王,也規定非宗室不得封王,新帝即位,推翻了前人制度,讓異姓封王,這個殊遇特例是把梅天驕推上了風尖浪口啊。
她霍地站起來,手里捏緊帕子。
「盛娘子為何蹙眉?這可是大喜事。」常百烽看她久久不語,他精練強干、熠熠生輝的眼楮眨也不眨的看著盛知豫。
他想知道關于將軍封王,她有什麼想法。
她已經冷靜下來,調整兩次呼吸後,慢慢開口。「常先生以為這是大喜事?」
「這王爵之位可是將軍拿軍功換來的,貴不可言,別人想要都換不來的。」
她重新坐了回去。「也的確是,今上如今還未坐穩帝位,急需將軍這個臂膀,若是坐穩江山,必是明君。天下之事,今日明日,日日不同,什麼都擔心,哪有完結的一天。」
「盛娘子蘭心蕙質,心如明鏡。」常百烽贊一聲。
「我是個沒有大智慧的女子,小熬人以為巧者勞,智者憂,表現得無能些才不會被浮生浮世所累,才是真逍遙,但是凡事又豈能如願?也只能先求得安身立命再說了。」她抬起眼,眼眸清澈如泉,靜謐的望著常百烽。
常百烽定定的看了會兒盛知豫,點頭稱是。
最後,盛知豫讓秋意收拾了兩身夏挽做出來的夏衣和夾衣,兩雙室內鞋,收拾妥當,交給馬車行的驛卒,付了寄東西的錢,讓他送去京城。
到了飯點,她吃了午飯,才剛歇下,春芽來報,說娘家的舅老爺們來了。
哥哥們嗎?
她起來換了衣服,又重新拾掇一番,出來見客。
來的是盛知豫的嫡親大哥、二哥,兩人風塵僕僕,一看到她,趕忙放下茶碗,站了起來。
站在她前頭的男子三十多歲,身材挺拔,穿著藏藍色直裰,留著短短的胡子,面目白淨帶著笑,在看到盛知豫時,笑容收斂了起來。
略微矮了大哥一個頭的是她二哥,身材因為長年應酬有些發福,一身江青色蘇綢開衩長袍穿在身上稍嫌緊迫了些,他們兩人的長相都肖父親比較多些。
「妹妹。」
「大哥、二哥怎麼來了?」
她和兩個哥哥或許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多的關系,並不親厚,哥哥們又早早跟著父親辦事做生意,練就了一副生意人的油滑狡詐,當年肅寧伯府來提親,大哥趁著祖母去應州訪親戚,不在府中、無人能作主的時候允了她的親事,以為和肅寧伯府成了親家,能得到好處,最後即便祖母得知,從應州趕回來,已經無力回天,他們一個小小商戶,小辦膊哪擰得過肅寧伯府的粗大腿,只能咽下氣,萬般無奈讓她出嫁。
「妹妹的事情我們都听說了,我和你二哥這趟來,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無論如何要把你接回府去。」盛知德心中不是沒有一堆疑問,府里突然來了皇宮內侍,還帶來聖旨,「皇上將你賜婚鳴王,擇日大婚。」
京城近日最大的新聞,便是聖眷正隆的鳴王求娶遍地錦繡莊的女兒,三媒六聘一樣不少,據說那女子曾為肅寧伯府嫡長子正妻,雙方和離,如今再嫁,最離奇的竟是越嫁越好……
又有一說,此女子因為無出,才讓伯府給休了。
但沒多久,風頭一轉,市井又有傳說,是那嵇家大少爺專寵青樓出身的妾室,寵妾滅妻,惹得嫡妻求去,這一樁樁一件件,眾人議論紛紛,就連宗室貴族也嘆肅寧伯治家不嚴,其妻無德,教子無方,一時間肅寧伯顏面無光,成為整個京城的笑話。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沸沸揚揚的傳言,將沈寂已久的京城炒了個熱火朝天。
而梅天驕此舉,更令整個京城有待嫁女的人家都為之扼腕跳腳,有些好事之人暗地譏諷梅天驕沒眼光,而那遍地錦繡莊的女兒是狐狸精……但人家可是皇上賜婚,世間多少女子能得到皇帝賜婚?說穿了,就是羨慕和嫉妒作祟罷了。
頂著狐狸精名頭,在流火的七月,浩浩蕩蕩十幾輛車,盛知豫讓兩個僕從留守別院,其它的人都跟隨著她回到盛府。
盛府老夫人顧氏一得知孫女將回來,每天總是坐在將馨堂里等著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僕役遞話回來,放心滿意了才會去佛堂誦經吃飯。
這天,消息傳來,馬車已入城門,進了東大直路,盛老夫人再也坐不住,帶著孫媳婦和丫頭非要到外面去等著,大少女乃女乃和二少女乃女乃勸不住她,只好和丫頭陪著她到二門的偏廳去候著。
馬車入了二門,正準備要搭竹轎入內的盛知豫,一下車就看見祖母扶著丫頭的手等在那,正朝著她望過來。
「老祖宗!」盛知豫一看見那慈祥又熟悉的面容,顧不得其它,飛奔過去,撲進祖母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