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能這樣無遮無擋的听懂她的曲中含義,可是,他分明就听見她用這一支「西湖晚調」說︰真討厭,這里有個听不懂我琴音的蠻牛,不光悶頭喝酒,擾我的清淨地,還不懂裝懂地坐那兒听琴。連我的琴技不佳,他都听不出來,還一味贊好。若不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才不會讓這麼一個蠢物接近我的「桃夭島」。
听到了這樣的「心聲」,孟瑄不以為忤,反而生出了兩分興味。一個木美人有什麼趣兒,就跟和尚敲的木魚一樣索然,這樣清靈的琴聲和俏皮的心聲反而顯得動人。
這麼有趣的一個姑娘,只不知容貌如何,芳齡幾何,祖籍何方,緣何淪落樂籍,有沒有從良的意願,對她的良人又有什麼樣的期待,吃不吃得慣京城的甜辣菜饌……他雖然在上不十分用心,可也曾立過誓言,要娶一二絕色伴隨左右,朝暮晨昏都可賞可玩,人生樂事也……
「沈適兄,你想太多了。」
孟瑄低聲打斷他的發散思維,並提醒自己,杭州之行是為公事,要是這趟回家帶回去一樂籍女子,母親肯定要以為他入了邪門歪道,非要用雷霆手段給他扳正了不可。他常年戌邊于山海關,難得回京城家里盡孝一兩遭,就別給母親添堵了。
在他「想太多」的時候,涼亭重紗下的縴指與琴弦親密纏綿,同時琴音漸漸轉高,孟瑄就以絲竹入梅子酒,飲至半酣。
酒不醉人,人自醉。形容此情此景,恰如其分。于是,有了三分醉意的孟瑄,雙眸漸漸變得黑亮異常,探索的目光往煙羅紗後望去。盡管這種煙羅紗就是專門為「防窺視」而設計的,可擋得住小人,擋不住君子,尤其是像孟瑄這樣心念坦蕩、想到做到的君子。
他和涼亭相隔五丈,這個距離,只要掌風一送,不管多厚密的紗幔都得給風讓路。
何當歸低垂著頭,十指自有意識的撥弄琴弦,心思卻已經飄往別的地方,意欲找個合適的借口,留這個男人在島上多住幾天,給她重新制作麻醉茶露的時間。可是,女子與生俱來的警惕和敏感,卻讓她察覺到他的視線如影隨形,非常之放肆,像是一把暗暗燃燒的火,快要將阻隔彼此的這一重紗燒穿。
呼~~嗟乎~~
何當歸剛這麼想完,一道好似長著眼楮的夜風突然吹上了煙羅紗,曳地的長紗立刻左右拂開,讓她和他沒有阻隔地打了一個照面。
孟瑄擱下手中握暖的酒杯,含笑望過去,可一望之下,他驀地愣住了,也大概明白了這位清兒姑娘夜里接客不點燈的原因了。她不是為了省燈油,也不是怕羞,只讓模不讓看,而是因為,她生著一張黑漆漆的臉,比她手下焦尾琴的尾巴更烏黑焦燎。她真的是號稱「江南第一美人」的清兒姑娘嗎?好一位美人。
重紗飄開的一瞬間,何當歸也愣住了,那個俊美非凡、舉止間一派優雅的華服男人……他什麼時候把他的快靴和綢襪都月兌了,露出兩只大光腳來?太無恥了,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好一個yin賊。
簌~~哧溜~~
那一陣長眼楮的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一雙輕柔和煦的手,抬起又放下,非常善解人意。幾重煙羅紗失去了支撐,重新閉合上,隔開了亭內亭外的一雙男女。
默。死一般的靜默。
琴聲在風過紗起的一瞬間就停止了,同時,孟瑄手不離壺、口不離杯的動作也在這一刻定格住了。
這次會面造成的效果就是,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盡管之前也沒有多少通暢順利的交談經歷,可至少他們還是充滿交談的**的,而現在麼,孟瑄因為窺探到「美人」的秘密而抱歉,欲要立即辭行又不想太傷人;何當歸因為瞄見他那一雙無禮的光腳而憤怒,轉而又忐忑地想,會不會月兌靴子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還要月兌別的部位?
難道燈草轉述的,「一位只求清音一曲的雅客」,其實是個幌子,這個客人一點都不雅,根本就是奔著三俗來的?
不好!何當歸背脊一寒,糟了,她還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而眼前這一位,又是這般不要臉的情形,怎麼辦怎麼辦?她從來沒處理過這類性騷擾事端,該怎麼打發走這個武功高強的孟沈適?
「孟公子,我……」
「清兒姑娘,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止聲,孟瑄沖她略一頷首,微笑道︰「請講,瑄洗耳恭听。」
何當歸的眼楮左看右看,然後壓低聲音對他說︰「孟公子,實不相瞞,這個小島一直都鬧鬼,每逢三六九的日子,就是鬼事最猖狂的時候。」
孟瑄好笑地望向涼亭中的美人,反問道︰「小島上鬼事猖獗?那怎麼辦,我是否該即刻離去?」這算是她在給自己找台階下?順便出逐客令?
何當歸原本是打算攆他走,可听他這副戲謔口吻,她又猶豫起來,這個男人是伍櫻閣指明要的人,將他扣留在這里,哪怕是半哄半騙的拖延到小貨船來送物資的時候,叫船上的武夫來對付他,那麼,第十八朵橙花都會榮幸地入駐她的香匣……
想到這里,她轉了口,笑吟吟地說︰「恰好相反,每當小島鬧鬼的時候,都是最不適宜出船的日子,別看西湖之水平靜無波,到了這樣的日子里,連著好幾天水下都有暗涌。小女子正是突然想起此事,才特特告知公子,一定得在島上多住幾天才好。倘或有個三長兩短,我心實在不安。」
孟瑄心道,這個留客的方法倒也別致,鬧鬼?她卻不怕嚇著了客人,拼著「水下有暗涌」的危險也要逃出去,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還好他一不怕鬼怪,二會游水,三還會以輕功踏水過湖,所以就算小島無船,他照樣來去自如。不過麼……
「那就煩勞清兒姑娘引我去客舍吧,」孟瑄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稍稍整理了衣袂,含笑望過來,「貴處的梅子酒後勁兒還真不小,瑄有些不勝酒力了。」
何當歸見他這樣好說話,而且提的要求也是吃喝睡的基本需求,態度彬彬有禮,于是她立刻出了涼亭,指著東南方說︰「那里有一座竹樓名曰‘水雲間’,上下三層,房間還算雅致,公子若不嫌棄,就在那兒醒兩三天的酒,絕對不受鬼怪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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