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光陰流轉,眨間眼已經過去了一月余,在這一個月間,江瑩兒絲毫不曾懈怠,每日晨鐘暮鼓似得去爬破雲峰。加上師父賜予的那顆靈均寶丹,他每天晚上含服,第二天醒來,不但前一日疲勞一掃而空,還覺得體力充沛,身體輕健。一個月下來,他曾經頹糜的樣子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神爽朗,神采蓬勃的少年。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他還是會拿出夜河招靈圖來獨自憂傷,他還是會為姜文玉的死愧疚難過,但七瑕山給了他一種精神力量,讓他覺得終有一日會救出南姊姊,亦能夠為姜文玉手報仇雪恨。
這一天,風和日麗,他卯時上山,辰時剛過便已經上達朝會殿,下山途中,在半路駐足,偶發興致,從腰間掏出天尋贈與他的洞蕭,吹弄起來。手指一搭蕭上,即時便有感而發。洞蕭不比其他樂器或高昂明亮,或清脆鏗鏘,卻獨有一種柔弱秀雅哀惋悠傷之氣。江瑩兒仿佛與生俱來,按孔吐音一曲吹起,恍恍間陷入沉思。
正在此時,忽忽間又有一縷蕭聲飄來,听那音調韻律,竟與他的蕭聲極為合拍,他略為一怔,停了下來,而那遠處蕭聲不減,把他這一曲繼續奏完,江瑩兒听那蕭聲不遠,只在山畔之間,于是循聲轉過幾處崖石,一眼看見凌萱兒正坐在一根青藤上,悠然自得的蕩著秋千,在她身後不遠一塊陡峭的山石上,星楚臨淵而踞,剛放下手中洞蕭,看到江瑩兒攀岩跳下,對著他璨然一顧,滿目含笑。江瑩兒不由一失神,連忙收回心來,剛要跟凌萱兒說話,凌萱兒已經先問道︰「江師弟別來無恙。」
自那一日破山峰分別後,江瑩兒這才是第一次看見兩人,他知道星楚幾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曾經身世,雖然曾有心向她問個明白,但苦于她被與凌萱兒綁在一起,無法單獨相見,另外他也心有抵觸,知道星楚是邪教中人,既然與自己相識,隱約感覺自己曾經或許並非善類,生怕她一兩句話,便把自己打入無底深淵;凌萱兒雖然答應林栩要時常教導江瑩兒,但她卻從來不曾去過一趟劍雲峰,江瑩兒思量她定是她身上綁根鏈子,還要帶上一個人,多有不便,再說看她的性格脾氣心高氣傲,也不願多在人前失了面子。這次竟然偶然相遇,既然她先發話,江瑩兒忙喊了一聲師姐。凌萱兒又笑道︰「想不到師弟你深藏不露,還有這麼高超的本事。」她勾勾手指,喚道︰「把你的蕭拿來,讓我瞧瞧。」江瑩兒雙手奉上,看到凌萱兒手腕上與星楚綁連的銀鏈,不敢多看生怕她不悅,凌萱兒接過洞蕭,把玩道︰「不錯,把它送給我行嗎?」
江瑩兒略一躊躇,也不敢抵拗她,便道︰「師姐要是喜歡,只管拿去就好了。」
凌萱兒回望了一眼星楚,又把洞蕭遞還給江瑩兒︰「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是七師叔送你的東西,我哪里敢要,不過還算你听話,比你林師兄強多了。」
說起林栩來,起先江瑩兒還怪凌萱兒不該強人所難逼他下山,後來他對師父說起,薛茂陵對他道,凌萱兒亦曉得林栩身世堪憐,但仍力促他下山行走,實在是為了他好。師父還說起凌萱兒,說她雖然言行刁蠻,實則心有洞天,是個靈秀無雙的人。那以後江瑩兒便從心里對她刮目相看,禮敬有加。
江瑩兒道︰「師叔也不差這一件,前兩天我見他時,他還要再送我一件呢。」
見江瑩兒傾心要送,星楚這時插話道︰「你給了她也是暴遣天物,難不成讓她當成拐杖來用麼?」
凌萱兒不怒反笑道︰「臭丫頭,你若是這樣笑話我,我還偏要收下呢,以後再也讓你听不見他的蕭聲,看你明天還怎麼躲在這兒偷听。」
星楚臉微微一紅,慍道︰「你說哪個?」
「我說自己心里明白的那個。」凌萱兒說著真要去拿江瑩兒手中的洞蕭,被星楚猛然一掙,身子踉蹌一下險些晃倒,頗有一些狼狽。江瑩兒看到這般大為惶恐,知道以凌萱兒平素的性情,兩人肯定馬上要大打出手,深恐自己卷入其中,月兌身不得。卻不想凌萱兒只是微怒的還掙了一下,道︰「我還開不得你的玩笑了?」
星楚顧左右言他道︰「我要去落雲峰了。」她因被罰,每日都要到落雲峰的劍冢之地去向段依山孰罪,這事山上盡人皆知,雖然與凌萱兒綁在一起,但仍不能逃避。
凌萱兒掃了一眼江瑩兒,道︰「那正好,江師弟隨我們一起去罷。」
「別讓他去……」星楚月兌口道。
江瑩兒莫名的心中涌出一股怨氣,側眼嚴厲的看了她一眼。
星楚自知失言,斂回眼神埋頭不語。凌萱兒看看兩人,道︰「不去已然這樣,去了又能怎樣。」于是左手定決,右手一指,一道白光繞山而來,凌萱兒拿在手中,是一把雪白的長劍,待她祭起飛劍,其他兩個人也不再違抗她,三人同登飛劍之上,離破雲峰而去。
那落雲峰毗鄰于破雲峰北面,是它的伴峰,峰頭不高,也無人居住,歷來是七瑕山門人亡死之後的安身之地。三人來到峰上,眼前一處巨大林園,四下高石壘立,只有一處門闕,那門闕高起十丈,兩邊各雕刻一巨型的石人,石人半跪于地,一個高舉雙手,手中拿著兩個巨大鈴鐺,另一個肩背一掛鎖鏈,手持鐐銬。兩個石人皆是面目嚴肅,目視前方。
到了這門闕前,凌萱兒便停住不往,下了飛劍,她對江瑩兒道︰「這里便是七瑕山的劍冢聖地,里面不但葬著許多前輩祖師的英靈,還藏著數不清的名劍。」
江瑩兒自往里看,里面雲霧朦朧,眼楮不過能看一二十丈遠,只有些亂石雜草,卻瞧不見一處墓藏劍影。抬腳便想往里面走,剛走兩步,前面好似一堵無形巨牆,將他猛地向後彈開,那兩個石人,竟然全都活了一般,一個鈴鐺搖震,另一個鎖鏈嘩嘩作響,眼前景象一派蕭蕭肅殺之意。江瑩兒驚惶之余忙去求援凌萱兒。凌萱兒本就知道會如此,笑著道︰「你當這是你家後院,說進就進的麼。此處白天設有闢邪結界,晚上有亡靈結界庇佑守護,除了掌門之外,其他人只有死後才能進入。」
江瑩兒本就無心造次,听她這樣說,更加敬畏,心想段依山此刻就長眠于劍冢,心有愧意,便雙手合十,衷心祈願,跪下來誠心拜了三拜,這才起身。側眼看到星楚,她竟然雙膝跪地,冥神參拜。開始頗為驚訝,轉念一想,其實她犯下大惡,就該如此才對。
凌萱兒走到那石人的膝下,找了個背陰處怡然自得的側身倚坐,她總也不會虧待自己,這時江瑩兒驚奇的發現,她與星楚之間的銀鏈本來只有不過七八尺遠,現在卻足有五六丈長,他正遲疑,凌萱兒伸手喚他過去,眨了眨眼,忽然輕聲問他道︰「你恨她麼?」
江瑩兒一愣,當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搖頭道︰「我不知道。」俄而思量又問道︰「師姐呢,你恨她麼?」
凌萱兒笑笑道︰「段師弟和林栩一樣,十年前來到七瑕山上,他叫我了十年師姐,你說比你如何?」江瑩兒不知如何作答,凌萱兒又道︰「段師弟雖然于你有救命之恩,但你與他生前從未謀面,更沒有說過半句話。我知道你之前顛沛流離,受了許多的苦,結下了許多的恨,但你把這些無名之恨全都一股腦算在她頭上,未免不是君子所為。」
江瑩兒听她這話,竟似有幫星楚辯解的樣子,很是納悶,道︰「師姐為什麼這樣說,難道我不能對她有恨麼……」他回頭瞥了一眼星楚,見她雖然閉著雙眼,但還是嘴角一動,知道她能听得見,但仍繼續說道︰「段師兄救我于危難,卻死在她手里,難道我該半點不念,與敵為友不成麼?」
凌萱兒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你當我不知道麼,你們能瞞過師父師伯,卻瞞不過我,你雖然不記得先前的事情,但我覺得你們早就認識,她對待你的事情,件件樁樁都是極不一般。」
江瑩兒頓時啞口無言,支吾道︰「我和她……」
凌萱兒合手張開,一道結界憑空劃開,把星楚擋在那一面,這時她才變了口氣道︰「我和她朝夕相對,所到之處,她是處處受盡白眼,但她都不放在心上,唯有你不同……你忙于拜師學藝,恐怕不知道,她每天要在這兒跪很長時間,一開始的時候膝蓋跪到流血,依我對她的了解,她豈是單單對一個毫無相干的人便能愧疚至此?」
江瑩兒心中一動,嘆聲問︰「那,我又能怎麼辦?」
凌萱兒捻著一縷長發,低著頭輕聲道︰「我倒不是為了她向你求情,只不過她一跪幾個時辰,著實害我不淺,這件事情又不比其它,我實在不好跟她爭,你去勸勸她,讓她別天天這麼跪了,我快受不了了。」
江瑩兒听她這話,好像對星楚的關切之情超過了自己受累的心情,一時之間也分不清她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星楚才這麼說。難怪師父贊她心有洞天,或許從一開始她邀自己來劍冢之時,就已經想到了這一步。看著星楚,也確實有些堪憐,但轉念又怕,怕真的與她過往瓜葛太深,與鬼宗瓜葛太深,如果真是那樣,怎麼對得起師父薛茂陵的大恩大德,他心中糾結難過,心想,她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受罪,哪怕她跪上一百年,段師兄也不能起死回生。但口中卻道︰「是掌門師伯這樣罰她,而她又自己誠心孰罪,我能有什麼辦法?」
凌萱兒笑笑道︰「辦法總是有的,只是看有沒有心了。」
江瑩兒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閑走了兩步自言自語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星楚睜開眼楮看著他,他走近兩步,似輕淡不經的問星楚道︰「你下山麼?」
听了這話,星楚眼眸忽地一亮,臉上露出既高興又困惑的神色,不知該如何回話,口齒含混道︰「我還要,再呆一會……」
這時凌萱兒走過來道︰「江師弟,這落雲峰奇險無比,按理你不通飛劍師姐我本該送你下山,可奈何我分身乏術,你呆會下山自己要小心些。」
江瑩兒道︰「何不一起下山。」凌萱兒轉身去看星楚,星楚一副本該如此的表情,忙站起身來,拉住凌萱兒的手臂道︰「一齊下山吧,也好相互照應。」
凌萱兒含笑不語,看她兩人的樣子,雖然說話上互不饒人,但又很是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對姐妹,實難想像以前形如水火的兩個人會走到這一步。
三人駕飛劍下山而去,自此之後,一連好幾天江瑩兒都以拜祭段依山的名義跟她倆去劍冢,他雖然與星楚無甚多交談,但總算能以平常心境面對,而凌萱兒也樂見其成,心情好時還教授他一些行氣走神的竅門,雖然他大多不能窺其深奧,但也覺得獲益良多。
薛茂陵不知從哪里知道了這事,也悉心悔勸他,讓他放下怨仇,自在處世。他道是以為江瑩兒能放下對星楚的怨恨,日子久了也能放下對玄空玄的深仇,可是他只知道爭逐夜河招靈圖之怨,卻不知道姜文玉慘死之恨更加刻骨難消。那恨非但不曾因時光消磨半分,反而歷新彌新與日俱增。
那一日,他和往常一樣在山腰遇見星楚兩人,與往常不同,這次雪龍煙也隨她們一起來,他每次看見雪龍煙他便心中難過糾結,于是推月兌有事,辭了凌萱兒的邀請沒有隨她們去劍冢。心中有事,還險些一個不穩從山下摔落。
到了劍雲峰腳下,心中忐忑剛剛平息,卻見一個青衣倩影已經擋在前路之上,不是雪龍煙又是哪個,江瑩兒已經猜到她所為何來,支支吾吾道︰「師姐,你有事麼?」
雪龍煙態度還算溫和,話在嘴邊,但女兒家還有些扭捏,輕聲道︰「……七瑕山好玩麼?」
江瑩兒點點頭,心里難過到了極點,又听她道︰「有好些人想來還來不了呢……比如你那位朋友——就是和你一起在西淮城欺負我的那位朋友。」
兩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雪龍煙又道︰「你和他是什麼關系?」
江瑩兒抬頭追憶道︰「我們是結拜兄弟。」
「那你跟他很熟悉了?」雪龍煙上前一步追問。
「恩。」
雪龍煙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去哪兒了……你別害怕,我找他並不是要為上次那件事情報仇,是為了……他爹跟我爹以前也是結拜兄弟,我爹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平常每年的現在,他都會到七瑕山來懇請拜師,不知道為什麼今年遲了好幾日也不見他的影子……」她說了好多,越說越亂,最後停住,定定的看著江瑩兒。
江瑩心中酸澀,再也難掩悲傷,道︰「他以後再也不會來七瑕山了。」
雪龍煙一怔,輕聲問道︰「他怎麼了?」
江瑩兒就要據實相告,這時空中一聲鶴啼,那白鶴正是雪龍煙的坐駕,追逐主人而來,卻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驀然間想起當初在無定島上,姜文玉跟他開的一個玩笑,當初他危難之際仍然不忘雪龍煙,自己怎麼可以致她以傷心難過,況且若是雪龍煙知道姜文玉是死于司空玄之手,她豈能善罷甘休,到時發生的事情,就遠非自己能夠掌控了。看到雪龍煙一副焦急淒切的神情,他長嘆一口氣,吐盡郁結,咬牙道︰「他在無定島上成家立業了。」
「你說的是什麼話?」雪龍煙臉上盡是茫然與困惑。
江瑩兒也不敢看她的眼神,「數月之前,我和姜大哥途經無定島,他出手救了島上的一名女子,後來他與那女孩結成百年之好便留在了島上,打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說完自己也在遙想,如此真是這樣那該多好,哪怕與他兩人永世不見,也足慰此生了。
雪龍煙听了氣息微亂,眼眶發紅,往前走上一步,欲言又止,銀牙緊咬,手指掙緊裙裾,緩了幾緩,才用輕不可聞卻極其堅定的語氣道︰「這不可能。」
江瑩兒信口道︰「那女子名叫水涵空,是無定島的主人,你若是不信,盡可以找去問個清楚。」他言之鑿鑿,料想無定島虛無縹緲,她也不可能找尋得到,見她只是怔怔的呆立著不說話,仍怕她不信,又道︰「那水涵空還有個妹妹叫水青瑤,她們的師父名叫君子翁。姜大哥說他顛沛多年,終無所成,已經心力交瘁,不願意再奔波徒勞了,而無定島孤懸海外,與世無爭,正是他心里想的安身之地。」
雪龍煙還是袖手無言,江瑩兒又道︰「姜大哥還囑咐我說,如果我能再見到你,讓我告訴你,他希望你以後能過得好,忘記對他的怨憤。」雪龍煙神情恍忽,對這些話都充耳不聞,光瑩兒無可奈何,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兒謊話連篇,忍著悲痛向她拱手拜別,悄然退身而去。
走出去了好遠,回頭看時,她還是在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