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乍起。
寂靜的夜間,忽忽的風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在兀自嗚咽。
顧元微裹著嶄新的雪白狐裘,獨自站在建有溫泉的玉清軒外,走廊轉角處的屋檐下,若有所思的望著被寒風吹得簌簌作響、搖擺不定的紫竹。
「小姐。」如珠小心翼翼地關上玉清軒屋門,在門口穿上整齊放置在綿軟的門墊上的鞋子,望向守在門口的如寶。
如寶抬了抬下巴,指著不遠處的顧元微。
如珠走到顧元微身側,輕輕的喚了一聲,「小姐。」
顧元微收回飄遠了的思緒,卻不回頭,只是淡靜的問道,「需要大夫麼?」
廊下掛著的大紅燈籠左搖右晃的,照得顧元微的側臉陰晴不定。
如珠記起顧元微告訴他「瑾瑜」就是喬暮陽,要他來伺候他沐浴上藥時,交代的話,艱難的抿了抿唇,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看到的宣之于口。小姐對于這個喬大公子的上心程度,實在太出乎他們兄妹的意料了。
「說吧。」
「是些輕微的擦傷,腳扭了,只是只是頸側有」如珠臉色漲紅,雖然他年紀不大,可是畢竟從小伺候著顧元微的,他父親也早早把該讓他明白的事情于他說過,而喬暮陽頸側的痕跡,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倒什麼了。
「有什麼?」顧元微忽然回轉身,臉上帶著令人看不真切的笑容。
如珠低著頭,羞恥的不知該如何描述,卻听到顧元微帶著笑意的聲音,道,「輕微傷,扭了腳,這就是全部。」如珠詫異抬頭,見顧元微笑得雲淡風輕,臉色紅雲褪去,不解的喚了聲,「小姐?」
顧元微輕輕一笑,柔軟又略帶沙啞的嗓音,有種說不出的韻味,「瑾瑜一介縴弱學女,倒是有勇士之勇,能殺了一匪,從其手中逃月兌,是我等學女的驕傲。」
如珠平日雖然缺心眼,卻也不至于多麼蠢笨,顧元微都說到這般了,他自然也是明白了顧元微要把喬暮陽維護到何種地步,臉色微泛白,低頭屈膝應道,「如珠明白了,小姐放心。」
「嗯。都穿戴整齊了麼?」
「是的。」
顧元微得到肯定的回答,這才舉步往玉清軒門口走去。
如珠頓了頓,追了上去,「小姐,喬瑾瑜小姐傷勢不重,可模樣呆呆的,恐怕是受驚不小,小姐還是先讓瑾瑜小姐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看他吧。」
「這樣麼」顧元微止步,望了眼漆黑的天幕,「你去命人備些酒菜,就說本小姐要給瑾瑜壓驚,備好後讓如寶送進來就行。另再備一席,讓人送去給張總教頭。忙完後,你便先去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
「是。」
梅園是當世建造大師傅明月的杰作,因地適宜,把梅園的優勢所在表現得淋灕盡致。然而雖然梅園佔地極廣,卻只建了三座主建築。一是建于佔地大半個梅園的梅林中,用于賞梅宴客的樓宇——暗香浮動。每年大雪之後,一片白茫,這紅粉白相間的梅林,便成了整個臨江府最動人奪目的所在。奈何,能有幸一賞的人,卻是寥寥無幾。二是主院墨淵堂,顧恆親題的匾,以其夫之名命之,可見兩人是何等的伉儷情深。
前兩座建築倒是時常被人稱道,雖能眼見的人並不多,可不及最後一座玉清軒藏得深。
相比較墨淵堂的端莊,暗香浮動的雅致,隱在梅園最深處的玉清軒從外頭看著,就只給人以小巧精致之感,三面圍種著紫竹,即使冬日里,處處蕭瑟,這里始終帶著一片綠意,隱有自成一方天地之感。
玉清軒統共就一間主室,連著一左一右兩間側室。主室為前後兩進,前為廳,後為臥室。左廂房是間簡單的書房,備有臥榻,也可供主人家親近的貼身服侍之人休憩之用。右側間則是間淨房,一架八扇山川水墨屏隔著,前為更衣處,後則是一眼溫泉,三面牆上,各開了四扇窗子,不同于普通人家紗錦糊窗,這里的每一扇窗子,都是用七彩磨砂琉璃嵌成。一小塊的七彩琉璃,足以讓一家五口錦衣玉食一生,奢華程度可見一斑。若是白日,陽光透過七彩琉璃映透進來,照耀在氤氳的水汽上,直讓人有種恍若仙境之感。
而玉清軒真正獨特之處,卻不是這些一眼便能看出價值不菲的俗物,而是在于冬天生溫的木質地面。除了淨房地面鋪的是漢白玉,其他各處都是鋪著幽香徐徐的檀香木。玉清軒建于溫泉水脈之上,特殊處理的檀香木,雖然長年被水汽蒸騰,卻不會腐爛,始終散發著淡淡幽香,結合此時的工藝水平,堪稱神乎其技。
顧元微腳踩在門墊上駐足,如寶蹲子,給她褪下精致的酒紅色羊皮靴,然後為顧元微推開門,又躬身退到了門邊當門神。
「今夜風大,一會兒讓如珠給你拿件灰鼠毛裘,再備個手爐,別凍著了。」
「謝小姐。」如寶恭敬的應著,見顧元微走了進去,伸手把門給關住了,這才輕輕舒了口氣。想到今日顧元微在告知「瑾瑜小姐」實際上是喬暮陽時,說得那些話,她到如今還是心有余悸。她知道,與她有同感的,還有她的雙胞胎哥哥。兩人伺候了小姐這麼多年,卻忽然發現,其實他們根本就不了解小姐。
小姐其實也沒說什麼,只是告訴他們,她要用的人,心里只能有一個主子,她不希望她的身邊永遠有一雙他人的眼楮。可光這一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是多麼可怕,也著實讓人不解。小姐與老爺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麼?
可兩人也清楚的知道,這件事情,他們只能默默的做決定,連母親父親都不能透露半字,不然,恐怕小姐便再不會把他們當自己人了。幾乎同時的,兩人一致跪下,異口同聲地道了一聲「主子」。與以往任何一次稱呼不同,這一聲「主子」包涵了太多深意。然後,他們抬頭時才發現,小姐那雙帶笑的眸子,終于笑得真切了。
顧元微浸yin商場多年,打過交道的人,囊括了各個生活階層,察言觀色的本事,可說是爐火純青。今日給這對兄妹的這劑強行針是猛烈了點。可是,當她在馬車里意識到,喬暮陽所經歷之事時,不得不提前把自己與兩個貼身侍從交了底。
喬暮陽這個少年,在顧元微心里是一個存在感十分微妙的人,她還需要時間來觀察這個人,來考慮自己要把這個人置于何地,因此,在這之前,她必須按著這個世界的標準保護住他。不然,今日的這件事,足以讓他永無翻身之日。即使這件事,在她眼里,也不過爾爾,雖然像吞了蒼蠅般難受,但總不至于要死要活。可這少年,是生活在男子清譽重于一切的大錦
顧元微靜靜的站在左廁間的門口,透過在昏黃的燭火下瑩瑩生輝的珠簾,望著正呆呆坐在臥榻上,面若死灰的喬暮陽。潮濕的黑發,彷如異常沉重般壓在他身上,粘在他蒼白的臉孔上,顯得更加濃黑了些。
他似乎又瘦了些,她的四重錦衣穿在他的身上,依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單薄如紙。
他對面桌案上透明的琉璃燈罩中,燭心 啪爆了一下,令他整個人一顫,猶如驚弓之鳥。
顧元微有些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听到如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姐,酒菜送來了。」
「送進來吧。」
玉清軒一般下人是不得進內的,是以,如寶一人拎著兩個食盒目不斜視的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放置在正廳紫檀木雕花桌上,然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關好門。
顧元微看著如寶做完這些,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喬暮陽已經轉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盯著她。
他的眼眸真是黑啊,深不見底的黑。顧元微暗暗感嘆,揚起一抹淡而暖的笑容,語氣隨意,仿佛他真是她口中的友人「瑾瑜」,「鬧騰這麼久,也餓了,我讓人備了酒菜。吃飽了,也有力氣想接下來的事情。」
喬暮陽木木的喃喃著,「接下來的事情」他慢慢凝了焦距的黑色眼瞳,忽然變得異常晶亮,琉璃燈中的火焰映在他眼中,仿佛是自他眸中生出,有種要把自己一同燃盡的決絕。
他忽然站起身,向著顧元微沖了過來。
顧元微有些愣,她看出了他眼中那種自我毀滅的決絕,卻有些看不懂他要做什麼。她此時想的是,若他要在她眼前自盡,她大概會成全他。若他準備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她為何要阻止他?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選擇結束的方式。
能被前世的親生父親「評價」為冷血的人,顧元微向來有自知之明。
不過,顧元微想錯了。
喬暮陽向她直沖而來,一把扣著她的手腕,就把她扯過珠簾,拉進了左廂房,重重的按在臥榻之上,最大的沖力讓顧元微整個人歪了歪才坐正,「你」
喬暮陽站在她身前,一言不發的盯著她,盯得臉皮不算薄的顧元微生出了一抹不自在。
顧元微不知道喬暮陽想做什麼,這個堪稱絕色的少年,總是讓她有些意外。只見他目不轉楮的盯了她好一會兒,忽然雙手一動,一把扯落寶藍色錦緞束腰,雙手拉著衣襟往兩邊一扯,衣衫半褪至肩下,露出瑩如玉的胸膛,以及頸側鎖骨上幾小塊紫紅的吻痕。
顧元微仰起頭,視線從那瘦得隱見條條肋骨的胸膛,移到他決然又平靜的眸中。
當顧元微以為就這樣的時候,喬暮陽忽然上前一步,謙卑的跪到了她腳邊,背脊卻是直挺挺的,然後變成他仰著頭,像膜拜最尊敬的神祇一般,仰望著她,「我只能如此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殺了她,用我的發簪,從後背刺進她的心,然後她壓在了我的身上,我身上的血,都是那個人的那人的叫聲,引起了等待著欲一同凌/辱我的人注意,是以,我縱身從山腰滾了下來,遇到了顧小姐的馬車是您救了我。」
喬暮陽說話的時候,很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情,語調都沒有起伏。可他眼里,卻有隱不住的淚光,只是,這回他沒有放任自己落下來,如今再如何動人的容顏都救不了他。他已經明白,他再也沒有資格成為她的人,只是他不甘心「暮陽知,自己再沒有資格伺候小姐,但請小姐留下暮陽,暮陽願終身為奴,報答小姐救命之恩。」
顧元微有種感覺,他虔誠的樣子,仿佛真的把她看成了一個神,他的世界中,唯一的神。
但是人吶,求神拜佛的時候,總願意竭盡所能的把自己能能奉獻出來都祭獻給神,只要神能答應他的請求。但是一旦目的達到呵,誰知道呢。她也曾無數次的求神拜佛過,只求滿天神佛能讓她半生淒苦的媽媽多等等,等她能靠自己讓她過上好日子,可最後這唯一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你會什麼?」
喬暮陽似沒有想到顧元微此時此刻會問他這個,蒼白的臉上,是詫異又激動的神情,「我幼時父親教過我識文斷字」他說著似乎忽然意識到這回答不對,一頓之後再道,「我什麼都能做,只求報答小姐之恩。」
顧元微忽然笑了,那笑容猶如黑暗、徹寒的深淵中,最溫暖的一道光線,可她出口的話,卻令喬暮陽絕望到再無法思考,「你覺得我身邊,缺少這樣的奴僕麼?」
她的聲音有些沉,微微沙啞,如一把無形的劍,直插他的心口,再無生還之機。
喬暮陽頹然跌坐在地,緩緩低下頭,終于讓眼里的淚落下,在原屬于她的月白色裙擺上,暈成一個點。
天崩地裂,大概也不過如此。
重生一次,便落到這個結局?
他呵
喬暮陽自嘲地勾了勾唇,可他卻不怨顧元微,自始至終,都是他在設計她,在利用她。這世間,連生母都能置自己于不顧,他又怎能怨一個本與他無甚瓜葛的女子?
只是他恨吶,他始終把人想得良善了些,若他再防著顧晨些,若他再忍耐一些,再等一等心口一點微涼,他再次落下的一滴淚,沒有落到膝上,而是落到了她皓白的腕上,再沿著她縴細的腕滑下,形成一道晶瑩剔透的水線。只見那完美若巧奪天工的手,四指微微蜷曲著,只食指微直,淡粉色如珍珠柔美的指尖,輕輕點在他的心口肌膚上,柔軟微涼的觸感,激起他一身顫栗。
她不知何時傾身在他耳畔,那如天籟的嗓音輕輕響起,溫熱的氣息,打在他的頸側酥/酥/癢/癢的,「你說話總是不老實。我啊,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一顆心,你問問這,若有一日,我一無所有,你還會如此麼?不要輕易許諾,終身這詞,太沉重了。」
顧元微說著,幫喬暮陽把衣衫拉至肩上,拉著他一同站了起來,「好了,別鬧騰了,我餓了,吃飯。」
喬暮陽木楞楞的,任由顧元微把他拉到桌邊,任由她按著他坐下,給他手里塞入碗筷。
「不喝酒了,吃飯吧。」
這頓飯吃得異常沉默。
顧元微是餓過了頭,如今是越發嬌貴了,以前做生意,一兩頓不吃都沒問題,如今不過是過了飯點,胃里就不舒服。
喬暮陽則是沒反應過來,他不是沒听懂顧元微說了什麼,就是太明白了,反而讓他更加不明白了。他滿腦子都是今日種種,一幕幕的重復著,令他腦子發渾,食不知味。
顧元微與喬暮陽一同吃了飯,便準備走了,實在是還有個棘手問題要處理。
臨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交代了句,「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知道的人永遠不會宣之于口,不知道的人,永遠不會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只有你自己認為沒有發生過,它才是真正的沒有發生過。人,永遠騙不了自己,好好休息吧。我會安排人,送你回來因寺。」
顧元微扔下臉色難以言表的喬暮陽,徑直走了出去。
出來後,望著依然漆黑的天幕,自嘲的晃了晃腦袋,這算什麼?美色惑人麼?
可不得不說,喬暮陽的所作所為,他堅毅隱忍、敢作敢為的性子,在這種男子嬌弱不堪,期期艾艾的世界里,讓她稀罕的緊。
既然如此,那就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