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微腿傷痊愈之後,便開始全心與香約坊的兩位調香師研究新香的事情。
這兩位調香師是游景隨其妻離開臨江後,他推薦給顧元微的,一人名作施湛,一人名為吳駿。
施湛是個圓臉,中等身材,微微發福的中年女子,整日里都帶著笑,眼楮彎成半月狀,是個極好說話的人。
吳駿年約二十四五歲,身側高挑,長相極其平常。顧元微自認眼毒,看過她後,還老是想不起她的樣子。其人比較冷淡,少言少語,對人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少東家,您看著味道如何?」施湛捏著個小勺子,剔了一點點香粉,送到顧元微面前。
「點著試試。」
如寶立刻接過,把香粉倒進一只干淨的香爐里,點燃。
紫銅雕花香爐里,緩緩升起一縷薄煙。
「妙。」吳駿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顧元微與施湛還在品香,她率先贊了一聲。盡管是贊美之聲,可是從她嘴里說出來,就仿佛是少了表情的阿諛奉承,怎麼听怎麼假。
好在顧元微這些日子以來,與她接觸不少,知道她這人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必然是大實話,雖然表情永遠跟不上她說話的節奏。
施湛頓時拍著手哈哈笑道,「哎呦,不得了,咱們吳大師都開口了,那必然是好香。」說著,不由對著顧元微豎起大拇指,「少東家真是奇了,你說你不懂得調香,可不管哪種香,經你一指點,簡直是蒙珠去塵,妙不可言吶。誒,這香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綠生,恐怕此香一出,咱們店里原本大賣的寒梅冷香,怕真要冷了。這可怎麼好,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嘛」話雖如此,施湛卻是笑得好不開懷。
顧元微亦是笑了,「品香亦看緣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愛」
「不好了,大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外頭有兩撥客人吵起來了!」
門外忽然想起的聲音,打斷了顧元微的話。
「知道了,先退下吧。」如寶替顧元微應了一聲,隨即對顧元微道,「小姐,咱們店里往往一香難求,這事兒時常發生,奴才先去看看吧。」
「一起去吧,這香也試好了,我也該回府了。」說著對施湛、吳駿點了點頭,「這香就辛苦兩位了。」
「小姐客氣。」施湛笑眯眯的行禮,恭送顧元微出門。
吳駿跟著行了個禮,顧元微一轉身她便直起了身子。
直到關上屋門,屋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施湛才直起身,手正要往吳駿肩頭搭去。
吳駿已然眨眼間離她五步開外。
施湛頓時笑著嘖嘖兩聲道,「你看你看,你這習慣不改,可是會露餡的。」說著,兀自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異常滿足般喟嘆了一聲,「好一縷綠生之香啊。」閉上眼,就仿佛置身于綠意盎然之間,清新之氣中夾著著絲絲縷縷的花香,只覺生機無限,綠生,當真是綠生!
吳駿面無表情地看著施湛那圓圓的臉上略顯夸張的神情,心頭微動,顧元微此人,實在與她原以為的紈褲女兒家很不一樣——
香約坊主樓共分兩層,一樓大堂,整個一樓無隔斷,雕飾精美的紫檀木架子上,上擺著著各種材質,形狀各異,具是異常精美的香瓶、香盒,以供客人挑選。
二樓則分割成八個品香居,每一間房內都燃著不同香味的香餅,以供客人品評選擇。
爭吵聲從二樓樓梯口的屋子傳出來。
顧元微與如寶剛踏上二樓,就听到有人大聲嚷嚷著,「這香,明明是我們蕭府先定的,你是什麼東西,也不睜大你的狗眼瞧瞧清楚,敢搶我們蕭府定下的東西。」
「大膽,你居然」
「好了,阿大!」一聲清亮的女聲,驟然讓吵鬧聲一靜。
緊接著,那自稱蕭府的人便大笑了起來,「‘大膽’?哈哈哈,我說你個外來的鄉巴佬,在臨江這地界上,還沒哪個狗崽子敢在老娘面前這麼嚷嚷的」
顧元微越听眉頭皺得越緊,也不等如寶幫她挑簾,自己便揭開門簾,走了進去。
正急得滿腦門子汗的魏掌櫃,一見到顧元微頓時一嗓子叫了出來,「大小姐!」她這一嗓子,倒正好讓那滿口污言穢語的蕭府下人停了嘴。
「哎呦,顧大小姐您來得正好。」那蕭府下人一見顧元微,倒是客套地行了個禮,「您瞧,這香是我家五小姐特意吩咐了奴才今日來取的。你家掌櫃的卻說,我們蕭府的香還未做好,這香是這位姑娘的。您給說說,這香上又沒刻名字,怎麼就是那位姑娘的呢?」
蕭府的人在臨江向來橫行無忌,顧元微也懶得與這種人搭理,視線在被蕭府人捏著的香粉盒上一轉,便客套地道,「蕭府既然預定了,那自然是蕭府的。魏掌櫃,還不給蕭家管事把香盒包起來。」
蕭府下人一臉傲然地斜睨了那與她搶香的年輕女子與其隨從一眼,便挺著滿是贅肉的大肚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你」那被喚作阿大的隨從,方正的臉上,因為過分憤怒而漲紅著,指著顧元微怒道,「顧大小姐竟是此等欺軟怕硬之輩。」說著,側過身,對著她身旁的女子躬身道,「主子,咱們還是走吧。」
如寶憤憤不平,正欲說話,被顧元微伸手一擋。
顧元微對這名隨從的指責並不在意,但凡一個忠心的下屬,見主子被人這麼欺負,憤憤不平那是自然的。
顧元微不做聲,只是打量的眼光,不避諱地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這女子,說是少女更合適些。一張標準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雙貴氣天成的丹鳳眼,膚若細瓷白皙無瑕,微薄的粉唇盈潤光澤,正因著不悅緊抿著。
少女見顧元微打量她,便也抬眸掃了過來。
顧元微心頭一跳,瞬時垂眸,心中驚疑,這少女身份絕不簡單。這一眼射來夾雜的威嚴凜然之氣,可不是一日兩日能養成的。再加上此人雖然年紀輕輕,可那少有的沉穩氣度,都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而且顧元微一垂之下,又抬起了眸,為什麼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少女也打量了顧元微片刻,便微蹙著眉,一言不發,大步從顧元微身側走過。
「小姐,請留步。」眼見那少女要跨門出去,顧元微急忙出聲道。
少女回身之時,臉上已毫無不悅之色,一派從容淡靜,其涵養之好,可見一斑,「何事?」
顧元微心中驚嘆,她兩輩子加起來,才勉強能「修煉」到這種程度,這少女小小年紀卻已能做到,真是讓她汗顏。顧元微笑著追上前去,作揖致歉,「剛才的事,顧元微在此向小姐致歉。」
「不必了。」少女說著,便已轉身,再次跨步而出。
「那狗奴才踫過的東西,自然是不能再與小姐的。小姐若不嫌棄,本店剛研制了一種新品,願小姐賞臉品評。」
少女听罷,頓時駐足回頭,貴氣的丹鳳眼中升起一抹興味,「本小姐的東西,即便扔了,也不想讓與那狗奴才。不過
你就那麼自信這新品能令本小姐滿意?」
「自然。」
「好。」
兩人相視一笑,顧元微便伸手,請那少女回屋入座,「如寶,去把綠生取來。」
如寶應下,立刻差人撤了原本的香爐,開窗通風,自己則小跑至後院取香——
顧元微從香約坊回府的時候,去南天寺進香的沈墨與喬暮軒還沒有回來。
顧元微樂得清靜,躲在喬暮陽的懷玨院里,纏著要喬暮陽煮茶喝。
顧元微開口,喬暮陽自然是什麼都應,立刻命春迎、春柳準備一應煮茶器具。
「今日,蕭府下人在我們香坊里,得罪了個外來的貴客。」喬暮陽自從有了身孕,便極少出懷玨院。顧元微每日忙完香坊的事後,便會來他院中坐坐,與他說些日常所做的事情,卻並不留宿。一來是顧及喬暮陽的身體,二來,則是希望她的態度,讓沈墨少找喬暮陽麻煩。
「哦?那是什麼人?」喬暮陽恬靜淺笑,這些日子很平靜,公爹雖沒有表現出多喜歡這個孩子,好在也不再找他麻煩。而暮軒,偶爾會來坐坐與他說上兩句,雖然顯得客套生硬,但好歹大家一直相安無事。
「那倒不知道。」顧元微癟癟嘴,有些挫敗,想她上輩子跟多少老油條打過交道,這時候居然還沒能從那小丫頭嘴里套出一句半句有用的,「那人與她隨從嘴巴都嚴實,半句話都沒套出來。」
喬暮陽不覺笑容深了幾許,他的妻主明明才十五歲,卻總是異常老神在在的,這會兒倒是表現了一點孩子氣出來,「那你就知道她是貴客了?」
「環境所養成的氣質,是任何外在之物都難以遮掩的。」
「氣質?這詞倒是很新穎。」喬暮陽很喜歡與顧元微聊天,他曾經還擔心過,自己重生而來,三十多歲的靈魂是否可以與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女相處得好。可如今,這種難以言說的契合感,令他放心之余,更加欣喜不已。他發現她很多變,有時候會孩子氣地嘟嘴發牢騷說氣話,有時會低眉沉思深沉神秘,有時又盈盈淺笑顧盼生輝每時每刻的她,都讓他喜歡不已,都讓他的心里覺得溫暖而甜蜜。如果,日子能永遠這麼恬靜地過下去,該多好
「嗯」顧元微犯難地撐著下巴,「誒,這個很難解釋。」
喬暮陽噗嗤輕笑,「那你覺得她會是什麼身份?」
「她麼至少是王公貴族之女,不過說來奇怪,我覺得她很眼熟。」
「眼熟?」喬暮陽正在沖茶,不由抬起頭來,「啟年難道見過?」
顧元微在腦中勾勒著那女子的模樣,肯定地搖頭,「肯定沒有。」
「那興許是與啟年見過的什麼人畢竟相像?」
「是了!」喬暮陽話音剛落,顧元微便一拍膝蓋,略帶激動的站了起來,「父親,她的眼楮,像父親。」
喬暮陽手上正捏著倒滿的茶杯,被顧元微一嚇,灑了幾滴出來。他剛想笑話顧元微亂說話,忽然笑容一僵,「啟年,你說,那人年約幾許?」
「巧的很,與我同年呢。她不願說名字,只說字致遙。」
啪嗒一聲,喬暮陽手中半舉著,正欲遞給顧元微的茶杯應聲落了下來。是她?
「怎」顧元微剛想開口詢問喬暮陽怎麼了,如珠急吼吼地跑了進來,「不好了,小姐,少郎君,老爺與少夫郎的馬車驚了馬,少夫郎受傷了。」
兩人頓時一齊皺緊了眉頭。
「傷得如何,人現在何處?」卻是喬暮陽先開口問道。
顧元微卻沉思著,默不作聲。她早知,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親手取了團絨披風給喬暮陽披上,「走吧,一起去看看便知了。」但願,這只是一場意外,而不是什麼人的「有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