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內一片愁雲慘霧。
晚間,一干下人做完自己的事情,便早早回了自己的屋。生怕逗留久了,被主子逮著什麼錯處發落了。
蝶意算著時間,估模著廚房里下人都該走得差不多了,拎著個用藍布蓋得嚴實的竹籃子,悄悄潛了進去。
揭開藍布,露出一只嶄新的藥罐子。蝶意捧出這新藥罐,與平日專門用來給喬暮陽炖安胎藥的藥罐子掉了個。
「你在干什麼!」
冷厲的低喝乍然響起,蝶意驚了下,猛然轉身,瞪大了眼楮看著佇立在門口的喬暮陽,手不覺一松,藥罐子頓時應聲落于地上,摔了個粉碎。
「大大公子?」蝶意難得地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連稱謂都忘記改過來。
喬暮陽涼颼颼冷幽幽的視線在蝶意身上掃了一遍,舉步跨入廚房。
蝶意嚇得後退了幾步才站穩身子,以為喬暮陽進來是要打他,卻不想,他竟然在碎藥罐邊上蹲,撿了塊碎片拿到鼻下嗅了嗅。當聞到的,是他熟悉的安胎藥的味道,指尖頓時一松,碎片滑入掌心,緊握。
蝶意怕喬暮陽發覺什麼,頓時臉色白了幾分,「少郎君,仔細傷了手,這,這讓奴來收拾。」說著,就欲撲過去從喬暮陽手里搶過碎片。
喬暮陽已然站起身,與普通男子更修長的身子,足比蝶意高了半個頭。他冷然的視線,斜睨著正欲靠近他的蝶意,「你最好別踫到我」他一站起來,就讓蝶意覺得有種被人俯視的卑微感,平靜的語氣里,夾雜著莫名的陰寒之氣,「哪只手踫了,就剁了哪只手,要不要試試,蝶意管事?」說到最後,那種輕柔飄忽的語氣,令蝶意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蝶意一愣之下,立馬把手縮了回去,「少郎君息怒,奴您的手」蝶意驚叫著捂著嘴,只見絲絲血跡,從喬暮陽緊握的指縫間滲了出來。
喬暮陽淡淡地瞥了蝶意一眼,攤開原本緊握著碎片的手掌,手一傾,任由染著血的碎片落到地上。再從地上撿了片干淨的碎片,小心地包進素白的帕子中,藏入袖中,尋了個木凳坐了了下來,「把這收拾了,再回來給我熱點吃食。」
「奴奴怕少夫郎會找奴要不,奴去尋」
「你說,如果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喬氏顧晨會如何處置你呢?」喬暮陽淡笑著仰起頭,異常溫潤的笑容,帶了股說不出的詭異感。
「少郎君,奴」
「好了。」喬暮陽抬手,血淋淋的掌心,似乎在昭示他已然下了狠心的決心,「速去速回吧,我就在此‘等’著你。」他把那「等」字咬的極重又極緩——
「懷青,這是第幾天了?」自打金瑞霖帶回顧元微凶多吉少的消息,沈墨一連幾夜都沒有睡好。
如寶與顧元微一同失蹤的,都是失去女兒的父親,兩人一樣的憔悴與憂心。懷青妻主安瑤也奉了沈墨之命,趕去與張泉匯合,一同尋找顧元微與如寶。
懷青這幾日便是夜間也留在了承訓齋,陪著沈墨。聞聲,從側廂房的榻上起來,趿了鞋子,走進內室。
沈墨只著了單衣,坐在床上,見懷青走了進來,牽強的勾了勾唇,「是老天在懲罰我麼?」
「老爺,大小姐會平安回來的,會的。」懷青從屏風上拿了件大氅給沈墨披上,「不早了,您還是休息吧,過幾日陛下與皇貴君就要來了,您這副樣子可如何接駕?」
「阿硯」
「是啊,這回皇貴君陪著聖上出巡呢。」
「我沒有臉見他。」
「老爺,您這說的什麼話。大小姐若不是為了九皇女,也不會」
「為什麼死的不是她!」沈墨忽然咬緊牙關,雙手握拳,重重垂在錦被上。
「老爺!」懷青驚呼著,想捂住沈墨的嘴,又不敢,好在沈墨也沒有繼續說什麼,他才暗松了口氣,「您千萬不能再說這樣的話,就怕隔牆有耳。」
沈墨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就是不甘心而已。那麼多年的心血,我舍棄了多少,才換得如今這樣的局面,就差最後一步了,就差最後一步了!可如今我不甘心吶」
懷青抿著唇,有些話哽在喉間,想勸又開不了口。這最後一步,哪是那麼容易的?若成,自然一步登天,不愁大仇難報。可若不成呢?老爺卻沒有想過,若不成,牽連的人會有多少?屆時,又會賠上多少條人命?他是不怕死的,若不是老爺,如今他也不知在哪里過著如何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只是怕老爺背上太多的鮮血,損了陰德。可陪著老爺,這麼多年走過來,他已經明白,為了沈氏一門的血海深仇,老爺已經入了魔障了,若報不了這仇,恐怕老爺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心的。「老爺,有件事」
「嗯?」
「近日,少夫郎似乎與九皇女走得有些近。」
沈墨充血的眼楮怒瞪向懷青,「混賬,這是誰傳的混賬話?」
「老爺息怒,這事,是懷青親眼所見,沒旁人知曉。」
沈墨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眉頭緊緊蹙了起來,「你細說與我。」
「近日如珠因著大小姐與如寶的事情,魂不守舍,奴不放心他,便在昨夜乘老爺睡下後,悄悄去瞧了瞧他。路過花園假山,隱約覺得有人聲。奴本以為是哪些不檢點的下人,正欲上前怒斥,卻發現原是少夫郎與九皇女在說話。兩人正說著話,態度很是親昵,奴不敢打擾,便悄悄的走了。」
「哼」沈墨冷笑了聲,「難不成,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看走眼了?你去給我查查,若真是牽扯不清的,那就」沈墨再次閉上了眼,「總是要做最壞打算的,若真是,那便幫‘軒兒’一把吧。也順便讓我看看清楚,阿硯把她教成了怎麼樣一個人。」
「是。」——
比起整個顧府的愁悶,懷玨院倒是顯得平靜得多。
喬暮陽接過安胎藥,仰頭便一口喝下,眉頭都不帶皺一下。
如珠看得驚訝,把蜜餞盒子遞到喬暮陽眼前,「少郎君,你往日都說這安胎藥苦得很。」
喬暮陽拈起一顆往日顧元微最愛吃的杏脯送入口中,「我近日才明白,能喝這藥,也是種福氣。」笑著模了模微凸的小月復,「對了,前兒夜里,你父親來看你,可有說些什麼?我看你這幾日精神好多了。」
「多謝少郎君關懷。」如珠說著就紅了眼眶,小心地伸手踫了踫喬暮陽的小月復,又急忙縮了回來,「父親說得對,不管小姐與如寶如何,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好少郎君,這樣,才對得起小姐。」
喬暮陽听得動容,拉起如珠的手,笑得溫柔恬靜,「謝謝你,如珠。」
「這是奴應該做的,少郎君這般說,真是折煞我了。」
喬暮陽笑著拍了拍如珠的手,「好,不說謝。那你父親還說別的麼?」
如珠眨巴著眼楮,仔細的想了想,「沒說別的了,只是,我覺得那日我父親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只跟我說了兩三句,就匆匆走了。」
喬暮陽別開眼,望著從窗子里斜透進來的陽光,笑容深邃,「今日的天氣真好啊,我們出去走走。」
如珠敲了敲菀容院的院門,不一會兒便有下人來開門了。
兩位喬公子近日關系「好」,整個顧府有目共睹,下人便直接把人迎了進去,一人前去通報喬暮軒。
喬暮軒正躺在榻上患得患失,想到那日傍晚,他錯把九皇女當成了表姐,想也不想便從身後抱住了她。待發現抱錯了人,他一時羞愧的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也不要見人。可九皇女卻只是溫柔的笑著,遞了帕子過來讓他拭淚,還安慰他別哭,說表姐必然能逢凶化吉。
他一直以為,那麼高高在上的貴人,必然是威壓又可怕的,卻不想,她是這般溫柔,這般平易近人。那一刻,他望著她如月牙般瑩潤黑亮的眼楮,心不由自主的砰砰亂跳起來。
蝶意一進來,就看到喬暮軒捧著臉頰,雙目含春,面若桃畔的模樣,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鄙夷。原覺得四公子可憐,卻不想,他只是挑撥了幾句,說九皇女如何如何的好,顧小姐還生死未卜,四公子就這般移情別戀了?想是這般想,蝶意面上只是略帶憂色地皺著眉,小聲道,「少夫郎,少郎君來了。」
一听是喬暮陽來了,喬暮軒頓時從美夢中驚醒,警醒地坐了起來,「好不容易清靜了幾日,他怎麼又來了。」說著,立刻站了起來,「你快給我看看,身上有何不妥之處麼?」
「沒有,沒有的,少夫郎放心。」——
喬暮陽也不過小坐了片刻,便帶著一行人回了。
喬暮軒木楞楞的坐在桌邊,整個屋子里仿佛都繚繞著一股寒氣。他猛地站了起來,抓起剛才喬暮陽用過的杯子狠狠往地上摔去。
「少夫郎息怒!」蝶意與夢清、夢靜都嚇得跪了下來。
不出聲倒也罷,三人一說話,喬暮軒便唰地轉過身,抬腳便朝蝶意身上踹了上去,「你是怎麼辦事的,這點小事都能被他抓到把柄?」
蝶意身子一歪,又馬上端正跪好,砰砰砰用力磕著頭,「少夫郎明鑒,少郎君絕對沒有發現不妥,奴那日故意摔了藥罐子,才換上新的,少郎君絕對沒有起疑,少夫郎明鑒。何況,如今的藥也沒有問題,少郎君就算有疑心,一查之下沒有不妥,也會放心的。」
喬暮軒想了想,蝶意的話,倒也正確,舒展開眉頭,陰笑著哼了聲,「好,就讓他先得意吧,看看誰笑到最後。」
喬暮陽回了懷玨院,又在日頭下走了幾圈,這才回屋休息。
稍坐了會兒,便吩咐春迎、春柳給他備文房四寶,他要抄經文。
如珠給喬暮陽研磨,見他眼神溫潤,捏著狼毫筆,唇邊泛著淡淡的笑意,想來他掌心的劃傷也已經好了,「少郎君從少夫郎那兒回來,似乎心情又好了些?」
喬暮陽筆下微頓,提起筆,笑著偏頭看如珠,「暮軒氣色紅潤,看來也不若傳說那般傷心欲絕,我自然高興。何況,啟年會沒事的,不需要有人來哭喪。」說話間,笑意卻淡了下去,「一定會沒事的。春柳,給我把剪子拿來。」
春柳奇怪的把剪刀遞了過去,「少郎君,您寫字呢,用剪子做什啊——」
春柳與如珠一同驚呼了起來,「少郎君,您怎麼」
「糟了,這傷口又裂了。」春迎聞聲跑過來,急得在原地打轉,卻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去找大夫。」
「站住!」喬暮陽忽然喝了一聲,春迎驚的立在原地,如珠與春柳正要伸手用帕子包住喬暮陽的手,卻被他一手擋開。喬暮陽把傷口送到硯台之上,讓流出來的鮮血滴入墨中,「心誠則靈,如珠,繼續磨墨。你們兩個自去忙,別打擾我。」然後再不說話,認真抄寫經文,邊抄邊如佛唱般輕輕吟誦著。
春迎、春柳求救般望著如珠,這屋子里,也就如珠的話,喬暮陽還能听進去幾句。
如珠凝著一臉堅毅,專心致志寫字的喬暮陽,許久之後,才轉頭對著春迎、春柳搖了搖頭,「你們去忙吧,我看著少郎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