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暮陽從壟長的噩夢中驚坐而起,汗濕的褻衣,粘在身上,他卻毫無所覺。
半開的窗子,灑進一地銀輝。
可從喬暮陽的眼中望去,這個寧靜平和的夜晚,仿佛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一地殷紅。
喬暮陽抖著手,蒙住自己的雙眼,嘶啞破碎的嗓音叫著「如珠」。
清脆的珠簾踫撞聲,漸漸驅散了喬暮陽心底的恐懼,有人輕輕問著,「少郎君,您怎麼了?」
暖黃的光線,在屋內亮起。
喬暮陽望著點完蠟燭,轉身正向他走來的春柳,奇怪的問道,「如珠呢?這幾日不都是他睡在側廂房的嗎?」
「您睡後不久,承訓齋就有人過來,說是大管事病了,如珠急得不行,見您睡得沉就沒有告訴您。」春柳說著,踫了踫喬暮陽的背脊,「哎呀,少郎君,您的褻衣都濕透了,奴給您擦擦身子,換身干淨的。」
這一番折騰下來,喬暮陽就再也沒有睡著。
春柳吹熄了蠟燭,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喬暮陽睜著眼楮,望著黑漆漆的床帳,皺眉思量著。
懷青大管事病了?他傍晚見他的時候還好好的,不可能一下子就病到要如珠去侍疾的地步。那麼就是故意支開如珠?為什麼?是懷青的意思,還是沈墨的意思?不管是誰的意思,沈墨必然是知道的,或者說是默許的。那麼支開如珠,是怕如珠壞事麼?壞事喬暮陽不由拽緊雙拳,那就是說沈墨對他的威脅無動于衷,他要動手了?
喬暮陽再次坐起身,任由綿軟的被子滑至腰下,雙臂抱著屈起的膝蓋,無助地蜷縮在床頭。
淒涼的笑著,把頭枕在膝頭,他錯了,他又錯了。
沈墨既然敢這樣肆無忌憚的要他帶著孩子一起去死,又怎麼會怕他所謂的秘密?
在喬府,顧晨要對付他,卻還要顧及「賢良淑德」的名聲,不至于太明目張膽。
可在顧府,沈墨若要殺他,就算嚷嚷地滿府皆知,沈墨也毫不畏懼。因為這里,就是沈墨一手遮天的地方,他若要殺他,又何須要太多的理由?連啟年都無力與沈墨對抗,何況是他?
就算他懷著啟年的孩子又如何,沈墨隨意給他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他就可以萬劫不復。
喬暮陽無力的閉上雙眼,為什麼,每到危難的時候,他總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卑微至此,塵芥螻蟻尚且不如!
喬暮陽譏誚的笑著,眼淚無聲的落下。
前世死時信誓旦旦的報仇之語,尤言在耳,如今卻都變成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報仇?
喬暮陽驀然挺直了背脊,是啊,報仇,他怎麼忘記了,這府里還是有一個可以助他的人——
「少夫郎,辰時了,可要起來?」蝶意輕聲問道。昨日,沈墨確認顧元微死亡的消息傳入菀容院時,喬暮軒當場就「暈」了過去。蝶意作為菀容院的管事,近日尤得喬暮軒信任,自然是一直伺候在側,比夢清、夢靜還得臉。
喬暮軒坐起身,反手垂著自己腰背,嘀咕道,「當然要起,昨兒傍晚就開始躺著,腰都酸死了。」表姐的死訊傳來,他雖是悲傷,可終是慶幸多了一些。如今,有了那個人,他再不需要到表姐那搖尾乞憐了。有朝一日,他一定會離開這里,成為那個地方的人上人!
「少夫郎,少夫郎!」夢清疾步走了進來。
喬暮軒皺著眉頭,斜眼瞪了夢清一眼,「嚷嚷什麼,不知道我病著麼?」
「少夫郎恕罪,是少郎君來了。」
蝶意正在為喬暮軒更衣的手微微一頓,繼而面不改色地對著喬暮軒道,「少夫郎,要不,您還是躺回去?」
喬暮軒一臉病弱地躺回床上,語氣頓時弱得真像個病著的人,「讓他進來吧。」
喬暮陽獨自走了進來,蒼白憔悴的面容,比之喬暮軒更顯得病弱。
夢清送了喬暮陽進屋,自己便悄然退了出去。這在菀容院仿佛已是慣例,凡是喬暮陽來了,屋內除了蝶意,其他人等,皆是在外候著,不得入內。若是在其他主子那里,蝶意這般得臉,必然要遭人妒忌,可在菀容院卻是悄悄相反。喬暮軒的難伺候,在菀容院下人那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連夢清、夢靜這兩位喬暮軒的隨嫁,曾經的親信,都為自己可以遠離如今的喬暮軒而暗暗松了口氣。
喬暮軒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無力的睜眼瞟了喬暮陽一眼,又像是倦極地閉上。
見喬暮軒不開口,蝶意屈膝微微一拜,謹慎又生硬地說道,「少郎君來得巧,少夫郎剛剛醒來,您就到了。」說著,搬了個鋪著素墊的圓凳放到喬暮陽身後,「少郎君坐。」
喬暮陽淡然的視線在蝶意身上悄悄一轉,扶著腰,小心地坐下,許久,仍是一言不發。
喬暮軒終于忍不住,再次「虛弱」地睜開眼楮,「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身子不適,沒功夫應酬你,你回吧。」
喬暮陽不語,依然靜靜的,目不轉楮地盯著喬暮軒,看得喬暮軒只覺背脊生寒。
「你若只想來炫耀,我沒工夫跟你拌嘴,出去。」
喬暮陽想著,若沒有昨日傍晚的事,看著如今的喬暮軒,他大抵會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暮軒裝天真、裝無辜的模樣很真,可是裝病就不那麼真了。又或許,暮軒根本也不怕被他看出來在裝病,所以裝得這麼草率?再或者,他太過幸災樂禍,實難裝出什麼真情實意?「我想單獨與你說幾句話。」喬暮陽終于開口。
「改日吧,我很累,蝶意送客。」
「不要裝了,暮軒,一點也不像。」
喬暮軒猛然睜眼怒瞪喬暮陽,「你就不能讓我清靜會兒麼?你要把我逼瘋才甘願麼?你是不是太狠毒了些,我的好大哥?」
喬暮軒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個木頭人說話,任他如何怒目而視,如何怨恨入骨,對面的人,始終一臉平靜,無波無瀾。
「我不想逼你,我只想與你說幾句話。」
「行,你說,隨你說,我愛听不听。」喬暮軒說著,拉著被子把頭一蒙。
蝶意看著喬暮軒幾句話就被逼得原形畢露,無奈的暗暗搖頭。
喬暮陽冷冷的瞥了碟意一眼,蝶意立刻垂下頭,識相地往門口靠了靠。
「你既然病了,就讓你父親來看看你吧。」
喬暮軒在被中發出一聲悶笑,扯開被子露出一張怒極而笑的俏臉,「你這話說得,好似你甚是想念我父親?」他說著,皺眉問道,「你到底想干什麼?」
「說服你父親,帶我出顧府。只要你能辦到,你父親欠我的,我再不追究。」
喬暮軒偏著頭,一臉懵懂地望著喬暮陽,一如很多年以前,那樣的天真無知。忽然,他咯咯咯笑了起來,彎著腰,把整張臉都埋進了被子里,「你你哈哈哈我想起來了,你答應過的,表姐若有事,你要生殉的,哈哈哈你怕了,你到底是怕了。」
喬暮陽不答,任由喬暮軒恥笑著。
許久之後,喬暮軒才止了笑,嘴角的笑意卻依然掩飾不住,「我父親欠你的,關我什麼事?我憑什麼要幫你,憑什麼!你不知道,我就是想你死麼?不過你記住了,我可沒害你,要你死的人多著呢,哪里用得著我?」
「暮軒」喬暮陽失望的垂下眸,掩飾住眼里的震驚,站了起來,「原來這才是你的心里話。」
「是又如何?」喬暮軒干脆扯開被子,跳下床,一臉傲然地睨著喬暮陽,「我父親出自名門顯貴顧氏,而你父親不過是一屆山野村夫。他憑什麼要對我父親頤指氣使,你又憑什麼要我受你的氣?我父親欠你什麼我不管,我可從不欠你的,我甚至看你可憐,願意讓你在我眼皮底下過幾天好日子,可你,回報我的又是什麼?」
喬暮陽終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凝向喬暮軒,他知道經過那件事,暮軒變了,可是這些話,是在暮軒的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了吧?喬暮陽勾著唇角,看不出喜怒的笑著,「這樣很好,暮軒,原來一切都不過是我多慮了,我再不會覺得是我欠了你的。」說著,突然欺近喬暮軒,悄然道,「蔣忠敏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看你爬得高高的,再狠狠的跌下來。」
「滾——」喬暮軒猙獰地怒吼著,瘋狂地推開喬暮陽。
喬暮陽早有防備,在喬暮軒震驚呆愣的片刻,已經退了幾步,他笑著,凝著近乎癲狂的喬暮軒,「你放心,我就算逃不過這一劫,也會看著你,看著你的父親!」
蝶意不顧尊卑地一把捂住喬暮陽,拖著他就往外走。
喬暮陽配合地掙扎了幾下,一臉憤怒的模樣。
兩人拉拉扯扯走到門外,屋內已是一片稀里嘩啦的響動。蝶意示意夢清、夢靜趕緊進去看看喬暮軒。
夢清、夢靜遲疑著,一臉不願地走了進去。
蝶意見院中其他人都被夢清、夢靜趕地遠遠的,裝模作樣地跪下請罪,聲音響亮而緊繃,「少郎君息怒,少夫郎近日身子不好,奴也是沒有辦法,才對您這般無禮。」
喬暮陽寒著臉冷哼了聲,手高高揚起,卻是輕輕落下,雖然聲音清脆,可這力道實在小得可憐。他作勢咬牙切齒地貼近蝶意的耳邊,口中卻道,「找到如珠,讓他救我。」見蝶意眉頭微皺,喬暮陽立刻接道,「既然開了賭,下了注,何不再賭大一些?」
「少郎君請回吧,無事請別再來打擾少夫郎了。」蝶意說著躬身拜下。
喬暮陽雖然心內不定,卻仍只能強裝鎮定的離開。
蝶意凝著喬暮陽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菀容院的月洞門處,才收回視線,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若是舉手之勞,他倒不介意幫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