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中一個類似于客棧的地方,夏侯勝當然是為自己的學生準備了一進干淨的小院居住。小院有幾間房,足夠他們幾個人住的。
離策試只剩幾天時間了,婉嬋也在加緊準備,她也要參加策試。
其實漢朝並沒有嚴格限制女子不能從政或者為學,宮中的女醫就是女子主持,女子明經訓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這樣的人多在幕後從事,鮮見走上台前之人,所以歷史也少有記載。可婉嬋卻有著宏大的目標,她要不借助任何人的幫忙,僅憑自己的力量考上,所以她也加倍地用功。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時時都在溫習。
可衛乙就不同了。他從昨晚被林尊帶回來,直到此時此刻他都還在夢里。其實,他連策試是什麼都不知道,更別說如何去溫習了。沒學過的東西,又何來「溫習」一說。
「‘天之志,常置yin空處,稍取之以為助。故刑者,德之輔,yin者,陽之助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林尊正在隨意地向衛乙念著。那林尊是博士歐陽高的弟子,在他看來,這道題簡直太簡單了,他根本都不需要思考就能答上。
可是衛乙卻茫然地搖著頭,表示完全沒有想法。
林尊有些詫異地道︰「你不會?還是對答題的規則不清楚?答題是要求你答出yin尊陽卑的基本思想即可,不需要你分析董公提出這一思想的背景。一般閱卷都沒有要求那麼嚴格,你不必過分擔心的。」
衛乙仍舊茫然地搖頭,他連「董公」是誰都還一片茫然,遑論其人的思想。
林尊頓時皺起了眉頭,他又去手中一份竹簡上找了半天,想是找到了一個比較簡單的題目,便又問道︰「那麼,解釋一下五行中木、火、土、金、水如何與五官中的司農、司馬、司營、司徒、司寇相對應吧?」
衛乙開始有些抓狂了。他決定來參加策試,可沒有想過策試的題目竟是這樣的。他本來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好歹是從前朝活過來的,又是衛國人,儒家經典總是略知一二。可這些題目完全不是先秦之世所有,想來應是漢朝學者的成果,這就不是他所知曉的了。
林尊卻更加迷茫,他滿以為司馬婉嬋這樣看重的人,又派自己大張旗鼓地把他請回來,此人必定是有過人之處,至少對這些問題應該是非常熟悉的高手吧?他哪里會想到,這個衛乙竟是連這些最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來。既然如此,他憑什麼考策試,又憑什麼進太學?
「那麼洪範五行的順序是水、火、木、金、土,而今人卻常言木、火、土、金、水的相生之序,解釋一下這二者的差別吧?」林尊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這是他能找到的最簡單的題目了。
衛乙卻已經茫然不知所措,就算他知道答案,這時候也是完全回答不了的,何況他還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因為五星在北極之域的規律啊!」林尊帶著完全無語和異樣的眼神看了衛乙最後一眼,他終于打定了主意,眼前之人並不是婉嬋所說的天縱奇才,而只是一個不讀詩書的凡夫。他決定了,無論婉嬋如何說,他都要回絕當衛乙助教的要求。
「林助教,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小問題?」林尊在徹底無語時,卻听到了衛乙弱弱地發問,他沒好氣地回了一個字︰「說!」
「你說的‘洪範五行’,是《尚書•洪範》里的五行嗎?」衛乙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聲音輕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見。
林尊倒有一絲詫異了,半點諷刺地笑道︰「呵,承蒙你竟然還知道《書》經,真是不容易呀。是啊,就是那里面講的五行,你能背得出來嗎?」
衛乙則一如既往地繼續搖頭。
這倒是在林尊的預期範圍內,便听林尊道︰「也罷,我就不該多此一問,今天我就算行個好,告訴你你記住了,‘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這就是洪範五行。」
他說話時,就見衛乙在不停地咂嗼著嘴巴,像是在默默地背誦。林尊略微點點頭,至少衛乙還不是不學無術之輩。
可是,背了半天卻只見衛乙皺眉,不見他說話,林尊奇道︰「就這麼二十個字,有那麼難記嗎?算了我還是給你解釋一下吧,‘水曰潤下’是指……」
「助教請等一下,」衛乙卻在不恰當的時機打斷了林尊,「《尚書》我雖然背不出來,但以前也讀到過,我記憶中的洪範篇並不是你背誦的這個啊?」
原來,衛乙的前世是衛國人,衛國是殷商後裔,而殷商又是儒家文化的一個重要發源,因此衛國一直保留著極好的儒家傳統。即使是在始皇帝焚書坑儒時,衛國也能幸免于難。衛乙前世是個大匠,並非讀書人,所以要讓他把《詩》、《書》這些經典一句一句背出來,他顯然做不到。可是,作為家學傳統,他至少是看過這些書的。在他的記憶里,《尚書》的內容和林尊現在所講的,有著極其顯著的差別。這不是他的知識範圍內所能理解的那本《書》經。
可林尊卻一下被他弄得惱起來,斥道︰「你背不來就說背不來,沒人責怪你,可你倒來反說是我背錯了,我還真沒見過如你這樣的弟子。你倒說說,我哪里背錯了?」
衛乙連忙解釋道︰「助教誤會了,我不是說你背錯了,而是說你背的這段《尚書》的文字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林尊又怒又疑,喝道︰「天下雖的確有今文《尚書》與古文《尚書》之別,可洪範篇的內容卻並無二致。我林某人雖不算太學中頂尖的博士弟,但至少也是飽讀詩書,如此經典的篇章豈會記錯?」
衛乙見他不相信,只好續言道︰「我真的不是在質疑你,我知道你背的肯定是對的,但我只是說這段《尚書》文字本身可能就錯了。」
衛乙實在無法解釋他是從前朝轉世過來的,因為他也實在記不全原本《尚書》的內容,這也讓他的解釋顯得頗為蒼白。林尊則越听越惱,仿佛衛乙是在故意胡攪蠻纏。
林尊當即大怒道︰「你這豎子,你不讀詩書也就罷了,我好心教你,你倒反來說我教的是錯的,你到底有多大能耐,難不成還要自己寫一部《尚書》出來?如此冥頑不靈,還想來考策試,真是恬不知恥。」
為了這一次的誤會,後來已經入太學的衛乙專門去請教過幾位大儒。原來自秦亡漢興後,漢室朝廷就開始重新整理經典的任務。這其中,有一個叫伏生的前朝儒生,通過他自己的記憶,默寫出了全文的《尚書》,這一版《尚書》被後人叫做今文《尚書》。後來武帝朝里,一個叫孔安國的人,又從孔氏家族故居的牆內翻出了一套用古文寫成的《尚書》。這個文字只有孔安國一人識得,便由他翻譯成現在的文字,從而流傳于世,這就是古文《尚書》。但是,無論今文還是古文,都是在秦皇焚書坑儒後,重新由後世之人默寫出來,其中究竟有多少謬誤,已經無從考證。衛乙是前朝衛國人,本有機會來補全《尚書》內容,可偏生他並非儒者,在前世也沒讀太多的書,要默寫出來是沒有可能的。
此時被林尊說成是不知恥之人,衛乙終于有些忍不住了,他只得無奈地反擊道︰「林郎官,剛才你問了我那麼多關于五行的問題,那我可以反問你幾個同樣關于五行的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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