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山是上郡以南的一座小黃土山,山並不高,也沒有什麼名氣。只因終南山煉丹的方士偶爾會來這北方之地采集仙氣,所以山上有一些煉丹士居住的閣樓。這時候,衛乙諸人正在思考如何能在玄武山推廣太學儒者們定的工具。
「山兄說得沒錯,給方士們送晷漏,他們不會覺得我們是在罵他們吧?」衛乙擔憂地問。
婉嬋正拉著趙蕪的手走在後面,二女一路上一直在嘀咕著什麼,並沒有听到衛乙的問話。衛乙知道,這兩個女子都是相當聰明的,遠比自己聰明,她們會有自己的辦法來解決這問題。反正這一回不消自己動手,衛乙倒索xing放松心情,就當一回游山玩水了。
唯有田惜平時不多言,倒是很能明白衛乙的心思,一路上不停采各種漂亮的鮮花給衛乙看,不時顯出小女的純真來。衛乙一向知道田惜的單純,也很注意欣賞她開心的倩影,心情也自然好了很多。
不多時到了山上,領路的拓拔鶴就用江湖禮節向山門的門子投了拜帖。門子見是太學來的人,算得是客氣,直接請到了方士左吳的大徒弟那里。
大徒弟是個中年方士,很熱情地接待了眾人。直待婉嬋說出來意,大徒弟才像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向眾人,試探xing地問了句︰「我們?丹門?晷漏?要來干嗎?」
婉嬋展現出了要給赤腳者賣鞋子的jing神,回道︰「丹門中也有用時間的地方吧。比如煉丹的時候,如果能記錄準確的時間,這不是能方便你們更好地煉制丹藥嗎?還有,大師傅每天要給各位門徒傳經,也不用再敲鐘了,有了時間每個人都會自覺按時間到,那不是更好嗎?」
大徒弟顯然還無法理解婉嬋的想法,只是固執地問︰「煉丹時間都是以‘天’計算,一輪ri出ri落就是一天,這麼清楚的事情,還需要你們來教?還有,敲鐘有什麼不好?早上一起床就敲鐘,不是很簡單的事嗎?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知道時間?」
婉嬋也不肯相讓,「可是每個人心里都應該有一個預期啊。比如說,早誦經的時間是卯時正。那有的人睡眠少,寅時就起來了,有的人睡心大,要到寅時三刻才起來。那麼如果他不知道具體時間,就只能躺在床上干等,這不是浪費時間嗎?如果他知道現在是寅時,他就可以起來自己一個人讀會經、打幾套拳什麼的,那不是很好?」
大徒弟卻道︰「道家清靜無為,哪有你說的那麼多事情做啊?大家煉丹修道的目的是為了‘靜’,為了放松自己的身心,如若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現在又是什麼時辰了’、‘離早課還有多久啊’,你說,這樣的人,他適合修道嗎?」
婉嬋被這番搶白,才終于無言以對了。來的路上她和趙蕪反復討論,也想到了同樣的難題。在無為之地推廣有為之物,這本來就很不合常理,是田王孫故意的刁難。
大徒弟見婉嬋不再回答,只道她是被自己說服,便微微一笑,道︰「今天天se已晚,各位在此歇息吧。明天尊師會見各位的。」說罷便掩上門出去。
屋內眾人則是一番氣餒,他們想到了難,卻沒想到會這麼難,讓他們有些無所適從的難。趙蕪忍不住抱怨道︰「到底什麼是‘民時’啊,為什麼要推廣它?」
這一問,卻難住了衛乙和婉嬋——他們好像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婉嬋想了半天方道︰「我是這樣想的,要想知道運動的快慢,就要有統一的時間律法啊?比如同樣是一刻,你走了一里、我走了兩里,那我的疾遲就比你快一倍。但如果沒有這個‘一刻’,那怎麼知道是你快,還是我快呢?」
趙蕪不解地問︰「這個我知道,但用‘一柱香’、‘一盞茶’來計時不也一樣嗎?為什麼一定要用這個什麼‘一刻’?」
婉嬋反問道︰「那前朝始皇帝為什麼要統一度量衡?不就是為了大家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嗎?每個地方的香也不一樣、茶也不一樣,那你如果去到那個地方,豈不是就沒有時間的理念了?我想,這也是落下先生提出八十一分律歷的原因啊。」
趙蕪道︰「那就入鄉隨俗啊?比如說同樣走一里路,在山區走一里、和在平原走一里,肯定是在山區更累的、花的時間也更長。那麼你說山區的人一定就是速度慢的那個嗎?把山區的人放到平原上,他肯定比平原的人走得更快。」
婉嬋面對趙蕪的「狡辯」,再次無言以對。趙蕪的話並不能說絕對的錯,民時標準本來就很怪,用笛子的長度來度量時間則更無「道理」。而放到這煉丹的道門,麻煩就更多。本來方士們就沒有多少用到時間的機會,他們比的是「慢」,而不是「快」。你讓兩個比慢的人去定時間,結論一定是︰「時間?我不覺得有時間這東西啊?我從小就到這山里,記得那時候年號還是‘太初’,可上次下山听他們說,現在年號已經變‘始元’了。我覺得,除了我被曬黑了些以外,好像什麼都沒改變,時間根本就沒有動啊。」
婉嬋無可奈何,又去問衛乙的主意。衛乙同樣沒有任何見解,眾人終究沒拿出準主意來,也只好作罷。
次ri一早用過早飯,大徒弟就領著眾人直接去了玄武宮拜謁左吳方士。這左吳乃是前淮南王劉安手下的謀臣,曾與其余七人並稱淮南八仙,jing通黃老之學。自劉安因謀逆之罪自殺後,左吳沒了依靠,便四方雲游、居無定所,終ri以煉丹為生。
左吳今天穿著很樸素,一件yin陽道衣,一捧白須銀發,直是仙風鶴骨的得道真人。眾人走進玄武宮,左吳指了指地上的蒲團,道聲「請坐」。待眾人依次坐下,左吳便道︰「听說各位是奉上郡學宮之命來,要向我道門推廣所謂民時?」
婉嬋見他如此和顏悅se,連忙謙遜地道︰「讓真人見笑了。我們幾個都是少不更事,昨天已經讓您的徒弟指教了一番。實在也是無奈,我宗門下達這個任務,定要叫我們完成,我們也是不知該怎麼辦。」
左吳並不發難,只是指了指頭上供奉著的真武大帝塑像,微笑道︰「你們幾個年輕人說說看,這真武大帝,他知道什麼是民時嗎?」
真武大帝是玄武宮供奉的尊神,傳說中玄武的化身。一般的神像總歸是泥塑的,左吳就算是個有錢的方士,也了不起塑個金身。它哪里會有什麼「民時」呢?
衛乙幾個被這一問,登時有些無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左吳的問題。
左吳一臉慈祥地仔細看著幾個人,當然猜出了他們的心思,待了一陣,就繼續溫和地道︰「你們一定是在想,這一個泥人,它懂什麼叫‘民時’,對不對?」
他的說話很有得道者的威儀,讓衛乙幾個都會順著他的問不自覺地點頭。
左吳則續道︰「依我看,一個泥人,它也是知道‘民時’的。」
「喔?」這一句話,才讓在場所有人都發出了一絲驚嘆。
「這玄武山在我來此之前就在這里了,甚至在我派祖師老子還未出生時,就在這里了。這一堆泥,不管什麼時候被塑成了真武大帝,但泥本身總是這山上的泥,它從來沒有改變過。但是,你們真的以為它沒變嗎?那是因為你沒看到而已。滄海桑田是我們看不到的。時間一直在走,可山石泥土卻沒有改變什麼,時間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時間總是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身上刻印下它的痕跡,可它卻沒有那個力量改變山石嗎?不,是時間因著山石的不動而不動。」左吳緩緩說著他高深的見解。
這些讓眾人听得半懂不懂的話,終于刻在了他們每個人心里。「因著不動而不動?」眾人反復在口中咂模著左吳最後的話。這像是武功口訣的話似乎很有些道理,可他們想不出道理在哪。
左吳似也知道這些話並非一時半會能理解透的,便喚了大徒弟領著眾人出去參觀玄武山的風景,以及他們煉丹的丹爐。眾人隨著那大徒弟,一面觀摩方士們煉丹,一面思考左吳的深刻用意。一天時間很快就過了。
第二天一早,眾人辭別大徒弟返回上郡學宮。雖然推廣的任務沒能完成,但他們似乎學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足夠幫助他們找到推廣難的原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