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船家姓李,是個中年大叔,常年在無定河上討生活,讓他身上的肌肉緊實有力。李大叔見有太學博士弟來自己船上做調查,頗有些興奮。他還從來沒接觸過這樣高級別的人物。不過衛乙和他講清楚了,平ri里怎麼劃船、怎麼捕撈,完全照常進行,不要受自己三人的影響。于是,衛乙三人就跟著這個李船家,熟悉起打漁人家的生活來。
打漁人家的生活簡單異常,每天天還沒亮就出船,船至無定河中游撒下網來,至夜幕降臨時收網回家。船上的飲食多以河鮮為主,當然,靠水吃水,若河中出產不多,飽一頓餓一頓,那也是常有的事。
這段時間,無定河剛解凍不久,打漁並非最佳時節,連續兩天,李大叔家都沒有什麼收獲,他很有些沮喪。
第三天天沒亮,幾人又起床繼續出船打漁。似乎是因為昨天多喝了些酒的緣故,李大叔今天興致特別高、也特別賣力地劃到了很遠的地方。或許是天佑勤奮之人吧,今天真的被他打上來一大網的新鮮河魚。
李大叔還來不及興奮,就將船使勁往回劃。衛乙見狀,奇問道︰「大叔今天怎麼劃得那麼快,打到魚了,回去給媳婦報喜?」
李大叔笑道︰「不是的,我得提前一點趕到魚市,魚越新鮮賣的價錢越高。你幫我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我們要趕在魚市關門之前回去。」
「現在什麼時辰?我到哪里去看?」衛乙有些不解。
「船艙里那盞油燈,油燃盡的時候,就是魚市關門的時候。」李大叔解釋道。
衛乙進艙去看,果見正中間的一盞油燈正左右有節奏地搖晃,燈盤中的油已所剩無己,意味著魚市即將關門。事實上,他在上船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這盞油燈。每天出船時,李大叔都會點起這盞燈。衛乙當時有些奇怪,為什麼大白天還要點燈,但那時候他只道這是習慣,沒細問。原來這燈竟是一個計時工具!
他們要推廣的晷漏不也是計時工具嗎?
衛乙忽有所悟。剛下船,他沒跟李大叔去魚市,而是奔向了在岸上觀察近三天的婉嬋,他要把他看到的這個奇怪的計時工具告訴婉嬋。
婉嬋坐在岸邊的一棵梧桐樹下面已經三天了。她一面觀察水上人家的生活,一面思考什麼是時間的本質。三天之後,她似乎有了答案。
衛乙跑到她的身邊,正要將自己的發現興奮地報告給小狐君,小狐君卻略帶些深沉地道︰「阿右郎,我似乎產生了一些錯覺。」
「錯覺?」衛乙一片狐疑。
「嗯,我已經有些分不清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了。」婉嬋的話帶著一絲不安。
「你這是怎麼了?」衛乙伸手過去撫了撫她清麗的臉龐,有些擔心起來。
「是這樣的,我這兩天一直在試圖顛倒自己的白天和黑夜。我把早上當晚上過,晚上當早上過。我看著你們出船時是晚上,看著你們收船回來時是早上,我忽然發現,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怎麼會呢?我們明明是早上出船、晚上收船,怎麼你看到的,卻是反過來的?」
「但是反過來看也可以啊。出船、撒網、收網、回船。一切的過程反過來,都是行得通的。」
衛乙被她這一說,突然也感到了混亂。他仔細回想自己這三天的船上生活,好像的確是這樣一個過程。如果把他們三天的生活畫成畫,然後把畫反過來看,也就是把時間反過來,一天是先有晚上、後有早上,那麼除了走路的朝向不同,似乎根本看不出他們的行動和正常情況有什麼差別。更重要的是,船上人家恰恰又沒有多少走路的機會。
「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困惑。」衛乙越想越迷糊,終于發出了這一聲疑問。
「這就是五行反克的道理在作祟。」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伴隨人聲走過來的是周陽大姑。她旁邊還有許平君,想是許平君將婉嬋的思考報告給了周陽大姑。
周陽大姑鄭重地道︰「yin陽順序流轉,是完全按照五行生克的順序演進,滿足少陽生太陽、太陽生少yin、少yin生太yin、太yin生少陽的規律。此乃天道,不容變更。天地之氣是剛正無私的,不會多也不會少,所以五行順序不容顛破。然而,當這一切發生在人身上時,人體之氣有時不足、有時有余,‘氣有余,則制己所勝而侮所不勝;其不及,則己所不勝侮而乘之,己所勝輕而侮之。’于是,就形成了五行反克,也就是嬋兒所想像的,將時間反過來看的現象。」
「我明白了!」婉嬋听到周陽大姑的解釋,突似恍然大悟一般,大聲地說道,「民時實際上就是我們每個人對天地萬物的比較所產生的對運動的異化。只有五行生克順序被破壞,我們才能感受到什麼是時間的流淌。這個改變,是氣運動的無規律所帶來的。這個無規律會讓人變老,所以我們感受到時間在變化。就像坐在閉牖之舟里,如果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們會覺得,我們根本沒有在動,我們不會感受到時間的存在。只有當船行因為產生無規律的加速、減速、抖動,我們才知道,我們自己也在動,于是時間就有了意義。時間,是因為我們無法正確地認識天地萬物、而不得不玄想出來的一個標準。逝者如斯,當聖人發出這句感嘆時,時間它才真的開始存在!」
周陽大姑听完婉嬋的話,微微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就帶著許平君離開了。她來這里的任務已經完成。
周陽大姑雖然離去,但婉嬋的興奮還沒有消失,她轉頭對衛乙道︰「阿右郎,你幫我做一個試驗好不好?」
衛乙笑道︰「當然可以啊,小狐君要做什麼試驗?」
婉嬋道︰「我想做兩個一模一樣的沙漏,我要證明,如果有外界的影響,他們所指示的民時是不一致的。」
沙漏對于衛乙他們幾個早已成熟的學子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唯一麻煩的地方是記錄,這個苦活,顯然是交給了鄭吉這個冤大頭。(姬後山在偷偷地壞笑。)
兩台大小形制完全相同的沙漏放在了鄭吉面前。鄭吉手拿一只毛筆一本竹簡,蹲在沙漏面前。他的旁邊是一台太學配發的標準沙漏,他不理解,明明已經有標準的工具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在這里很傻地研究兩個一模一樣的沙漏。不過,反正三位兄長都說要研究,那就研究吧。
第一步當然是在靜止狀態,兩個沙漏指示的時刻完全一致,這個當然是很容易做到的。鄭吉的頭左晃右晃好幾次,可當他完成記錄時,卻發現自己記錄的時刻對不上。
姬後山端著一杯茶走過來,拿過記錄結果去看,然後敲了鄭吉一個爆栗,道︰「你肯定記錄的時候偷懶了。」
鄭吉有些無奈地道︰「山兄,萬一是你裝沙子的時候沒弄好呢?」
姬後山正要罵他,衛乙則在後笑道︰「別灰心,再來一次。實在不行,多測幾次,取個平均嘛。」
姬後山則補充一句︰「我們還可以把測的時間延長一點,這樣jing度會更高的。」說完,他的喉間發出一陣壞笑。
他說話時,卻沒去看鄭吉無辜的眼神。他只是耍耍嘴皮子,鄭吉又要中蹲在旁邊搖頭晃腦很久。鄭吉癟著嘴、翻著白眼,用他半帶乞求的語氣在心里說了句「兩位兄長,別這樣好嗎?這樣我們以後很難做昆弟耶。」卻沒說出口來。
然後,就只剩下鄭吉傻傻地蹲了整整半個時辰,後面是衛乙和姬後山邊喝茶邊聊御女心得。高帥富欺壓窮矮挫,以這兩位老兄最過分了。
接下來的第二步,則是將其中一個沙漏轉動起來。因為衛乙根據做獨樂(陀螺)的經驗,轉動時的獨樂、其轉動軸能保持很長時間,這說明有一股力把它束縛著,使它能保持固定的轉軸。轉動的沙漏也一定會有類似的效果。
鄭吉的悲慘命運繼續著。他開始轉動沙漏,繼續測量兩個沙漏所指示的時間,他的結果也分明顯示了沙漏在轉動時所產生的時間差異。
婉嬋這時候並不在試驗現場。她把自己關在酸文署的書房里開始奮筆疾書,她要把這幾天的調查,以及她自己的理解,全部寫進一篇文章里。她要全面地闡述「敬授民時」的利弊。
婉嬋認為,任何一個人,他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是對天下巨大的貢獻。而這一件事,需要ri復一ri、鍥而不舍地進行。當今的漢朝,許多行業都是承襲了先秦的發展,有了自己約定俗成的計時系統,比如一柱香、一盞茶等等,且均不相同,很難更改。再不然,便是如農家、船家那樣,以一天為單位,是約定俗成的循環周期。每個人每天只要完成了需要完成的活計,他就可以去玩、去享受生活了。在這個過程中,並不需要更加jing密的計時工具。相反的,一旦時間被切割得更細,一個時辰做這件事,一個時辰做那件事,反而會影響勞作的簡單xing,也降低了勞作的質量和效率。
有人說,引入了jing確的計時工具後,人們會更加守時,可婉嬋的結論卻恰恰相反。比如婚宴,在過去,吉時一到立即開席,絕大多數人都會在吉時之前趕到。可如果有了計時工具,有的人會提前一個時辰出門,有的人會提前半個時辰出門,有的人動作快,有的人動作慢,然而不管怎麼樣,最後總有許多人遲到。歸根結底,是因為大家都還沒有學會如何管理時間。設置計時工具的同時,必須要讓人們懂得如何管理它,否則不如沒有,因為會造成完全相反的結果。而管理時間則是一個巨大而系統xing的難題,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所以倉卒推廣民時,只會得不償失。
鑒于以上分析,婉嬋代表酸文署給出了他們最後的建議︰只在部分需要‘則順天地四時’的地方推廣,比如朝廷明堂、官府衙門、驛站碼頭、學堂、考工署等等。而對于其它的地方行業,與其強制推廣標準民時,不如收集各個地方、各個行業約定俗成的一個行之有效的計時尺度,使之與太學所規定的民時進行換算,制定出換算的辦法,向天下各郡國發放。這樣一來,既省去了強制推廣的成本,又可以讓大家的時間都統一起來。
衛乙三人關于沙漏的實驗結果被同時放到了文論的正文中,以證明民時測量的困難。此外,酸文署包括趙蕪在內的所有人,在幾天時間里,走訪了上郡的若干行業,調查了各行業習慣用的計時標準和工具,並據此計算出了其與標準民時的換算關系,制定了一個數目詳盡的表格,附在了婉嬋文論的最後。當然,婉嬋並沒有貪功,文論的署名人,是整個上郡學宮酸文署。
這一份《民時論》,用了近十天的時間來完成,重重的十幾卷竹簡,就這樣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長安太學,作為他們完成she策題目的答案。
文論送達的同時,也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按︰關于「時間」本質的解釋,從古至今都是人們感興趣的話題。僅就現代科學層面,這也涉及到因果率、實在決定論、熱二定律、可逆佯謬、還原論與層展論、甚至大爆炸學說等許許多多的科學問題。作者並不會給出一個結論xing的觀點,只是提出一個話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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