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盤腿坐在山巔上,靜靜地望著天空,如同一塊恆古不變的岩石,任憑風吹雨打。他等待了不知多少年月,終于站起身來。
男人扯住鐵鏈的一端,將它緊緊地纏在自己的手臂上。「嘿」他發力一扯,連接在天地間的鐵鏈,猛地被拉得筆直,發出「 」的一聲巨響。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拉扯那根拴住天空的鐵鏈。每當他用力扯直鏈條時,那由緊繃的鐵鏈發出的巨響,便會在天地間回蕩。
這一幕是記載在宗教堂的聖典——《神語》——中,一則有關神跡的故事。講述了至高神在人間行走時,為人類祖先開闢樂園的事跡。
按照《神語》中的說法,人類最初在地面世界的生活充滿了災難。強大的野獸,凶狠的異族,多變的天氣,險惡的地貌,都直接威脅著弱小人族的生存。
偉大的至高神不願意看到他的子民,在如此惡境中受苦。于是用了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在神山「世界之巔」上,親自從天界捕捉來一塊樂土,作為人類繁衍的樂園。因此這個故事,在後世流傳時,有個名字叫作《真神捕天福音》。而《真神捕天福音》中展示的神跡,稱為「樂土降臨」。
作為一位魔法師兼學者,卡瑟琳對于宗教始終保持著觀望態度。其實皇家學院的傳統,一直是將宗教以及神學,看作解釋和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這使得皇家學院對于宗教堂的態度一向比較溫和,也不會限制老師和學生們的信仰自由。
比如那位煉金術大師格里格斯,就是至高神的忠實信徒。據說,這和他當年從敵國逃回來的途中,受到宗教堂的庇護有莫大的關系。
不過同皇家學院的溫和相比,宗教堂總是將魔法師們看作異教徒,認為他們是異端。在王城達斯特,由于國王陛下的權威以及皇家學院的傳統,雙方還能保持應有的克制。但在王國的其他行省的公開場合,摩擦時有發生,紛爭不斷。
自聖法安立國之初,將至高神奉為世間的唯一神祗,並支持當時的教宗埃爾斯特七世正式在王國內設立宗教堂聖殿,便為延續到今天的王權與神權之爭埋下了隱患。
其實,在聖法安陛下的眼中,王國完全是一個政教分離的國家。甚至埃爾斯特七世自己,恐怕都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宗教堂可以影響到王國的決策與政局。
但是顯然開國之君的子孫們,並沒能繼承灰鷹王者的雄才偉略。在綿延五百年的王國歷史中,幾位能力有限的君主,為求自保,三番兩次地借助了宗教堂的力量。
這其中尤以聖法安的三世孫——法魯斯二世,最令當今的國王陛下所痛恨。因為宗教堂涉政的惡劣先例,便是自他伊始。
平心而論,法魯斯二世絕對不是個庸才。他勤政愛民,在外交方面的成就尤為突出。但是法魯斯二世所處的年代,是東大陸歷史上有名的動亂時期——十王年代。
所謂「十王年代」,指的是十位人類杰出王者所處的年代。那時的東大陸,有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國家並存。這些國家犬牙交錯,相互間征戰不休。
整個混戰的歷史持續了將近五十年,其間有十個強大的王國先後崛起。他們的君主每一位都是赫赫有名、戰功彪炳,在短時期內威震各國,主導了整個東大陸的格局。
這十位王者的光彩是如此耀眼,猶如劃過夜空的流星,在人類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歷史學家便將這個時期,稱為「十王年代」。
雖然「十王年代」,最終是由王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武勛最炙的法伏特大帝所終結,並籍此獲得了名垂青史的「達斯特之劍」的美譽。但是處在「十王年代」初期的法魯斯二世,可就沒有那樣的榮光了。
這位在位僅五年的君主,接掌王位之初,正是王國建立至今,漫漫五百個年頭中,國勢最弱,疆域最小的時候。
當時的王城達斯特,因為地理位置處在大陸中央,對外受到五大強國的包圍、窺視,對內又剛剛經歷了可怕的蝗災與地震。由于聖法安的百年殺龍令還在有效期,黑龍赫邁斯也時常會光顧王國境內。因此法魯斯二世面臨的局面內憂外患,是歷史學家們公認的最艱難時刻。
據說,法魯斯二世在位期間,每天處理政務的時間,都要長達十二個小時。他甚至有過連續八個月,未曾回寢宮過夜的紀錄。這位勞碌的國王,在短短三年的時間里,容貌就老了足足三十歲。以至于出席過他登基典禮的教宗謝勞爾一世,與他再次相會時,竟然一時沒能認出是其本人。
所以相對于當今國王陛下的苛刻,學者們給予法魯斯二世的歷史評價還是客觀公正的。時下主流的歷史著作,一致肯定了這位最艱難國王的歷史功績。
其實法魯斯二世給後世留下的,不僅僅是他的勤勉治政,他的外交成就也同樣值得大書特書。
卡瑟琳的老師大魔法師吉斯林,有一次與心愛的女弟子提及國王陛下痛恨的法魯斯二世時,就曾這樣說過,「如果不是他苦心利用五個國家之間的相互牽制,王國根本就等不到法伏特大帝駕臨的一天,便會早早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當年的大陸諸強送給法魯斯二世一個響亮的外號——‘獅窩里的兔子’,足可說明他的處境有多麼艱難了。」
那本著名的戰略與外交理論巨著《戰爭的前後》,就詳細分析過法魯斯二世的經典外交政策。這種被稱為「低頭外交」的弱勢外交政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得不到大陸政治家們的正確認識。如果沒有《戰爭的前後》這本書,或許法魯斯二世的外交才能永遠都得不到肯定和重視。
「低頭外交」最典型的一次成功運用,是「獅窩里的兔子」在他執政的第四年,于王城達斯特內,修建了一座當時東大陸上最大的宗教堂聖殿。然後這位國王請來教宗謝勞爾一世,在聖殿中為他主持了真信徒純潔禮。法魯斯二世就此宣布,自己投入至高神的懷抱,成為一名真信徒,並同時將「唯一至高至真神教」立為國教。
這便是引發軒然大波的「真信徒國王日」的由來。
在「真信徒國王日」之前,東大陸上沒有一個國家,將「唯一至高至真神教」立為國教。更沒有一位國王,包括重要的王室成員在內,會對外宣稱自己信奉至高神。王權最高不可侵犯,這是國王們的共識。任何一個王室家族,都不會願意讓一條神權的繩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但是這看似約定俗成的規矩被打破了。法魯斯二世不僅讓自己沐浴在至高神的陽光下,更是以一個國王的尊嚴向教宗陛下下跪。
「真信徒國王日」誕生了東大陸的第一個國王真信徒,也讓宗教堂從一個民間宗教組織,成為正式登上大陸政治舞台的超然勢力。
如果說當年聖法安願意屈尊與埃爾斯特七世合作,只是為了借助宗教勢力的民間影響力穩定王國局勢,那法魯斯二世向謝勞爾一世低頭,則不啻公然將王權的法杖雙手奉上。
一位真信徒意味著對至高神的無比虔誠。這種虔誠,體現在神的意志,凌駕于世俗體系中的一切活動與個人意願之上。換句說,假如今天至高神的意志是要求法魯斯二世立即退位,那明天王國就必須重新選擇一位國王登上王座。
而國教——雖然當時東大陸上的人類國度中,從沒有出現過設立國教的先例,但是這並不妨礙宗教堂的資深主教們,從偉大的《神語》中找到至高神的意願。
于是一段听起來微言大義的神諭,在王國與宗教堂的合作下,同時向各國王室與民間百姓們頒布。
「神說,一切真言為光明。
神說,一切偽信為黑暗。
神說,黑暗須驅散。
神說,光明須普照。
神說,至純掃除黑暗。
神說,真信守護光明。
神說,信徒得庇護。
神說,信國唯安寧。」
這些話集合在一起,就是人們常說的「至真第一諭」。但凡信奉至高神的信眾,幾乎人人都能背誦這段第一諭。直到今天,在宗教堂舉行的各種大小以及日常儀式、典禮上,主教、神父、牧師等神職人員,都會與信徒們一起頌詠真言以表虔誠。
而那位謝勞爾一世則根據這段神諭,說出了著名的國教合一論——「信徒入教,信國自建,國為教,教為國,光明永照」。
自此王國成為了東大陸上的第一個信國。而後的歷史,由于宗教堂的強勢介入,使得大陸局勢更為復雜和難解。十王年代的大幕,也隨之正式拉開。
圍繞著法魯斯二世入教、王國立國教,所引發的一系列宗教事務,被認為是深刻影響著人類歷史進程的重大政治事件之一。蟄伏數百年的宗教堂,終于憑借這個機會從台下走到了台上。整個東大陸,包括人類之外的幾大種族,都因為延續到今天,依舊糾葛不清的王權與神權之爭,在歷史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當然考察這些過往的歷史,並不能幫助眼下的卡瑟琳走出困境。即使至高神真有能力捕捉到天界的樂土,但是女法師本身並不信奉他。所以制造出來的《真神捕天福音》圖景簡陋單調,完全沒有《神語》中描繪得那樣神聖與超凡。甚至連偉大的至高神,在卡瑟琳的想像中都略顯矮小和蒼老。
男人拉動捕天的鎖鏈,不時發出「 」的響聲,如同一個做著重復動作的傀儡。
不過這種沉悶的響聲似乎真有些效果。卡瑟琳覺得火焰的熱量有所降低,那張巨大火臉上的眼楮,仿佛受到了催眠,要閉上沉甸甸的眼皮。
「不夠,還不夠。」女法師咯咯咯地笑起來,「那就再多來點吧。」
卡瑟琳在笑聲中慢慢伸直了身體,她的手腳漸漸重新充滿了血肉。女法師活動著全身,她轉動脖子,踢踢腿,揮揮手,骨骼間「咯 咯 」的輕響層出不窮。
卡瑟琳的身體神奇地開始長高、長大。她的面孔浮現出肆意的笑容。她張大嘴亂動下巴,然後用力咬合,發出巨大的牙齒敲擊聲。
女法師的身體越拔越高,就像一粒樹種,在幾分鐘內破土而出,長成了參天大樹。不,卡瑟琳現在比參天大樹還要高大威武。她的衣物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全身赤=luo健美。她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生長,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莫大的威能。
那座站立著至高神的世界之巔,如今只到卡瑟琳的腰際,山頂上的男人更是渺小得毫不起眼。卡瑟琳隨手搶過那根捕天之鏈。鐵鏈在她的手中立刻變粗變亮,仿佛一條絲線轉眼間變成了粗壯的巨蟒。碩大的鏈環更是一個個膨脹得如同小山,上面「 里啪啦」地迸發出閃電和火光。
卡瑟琳將鐵鏈繞在手腕上,狠狠地向下一扯。鏈條瞬間被扯得筆直,卻毫無聲息。半秒鐘後,鐵鏈周圍的空間泛起波浪般的浮影,緊接傳來「 」的一聲巨響,浮影如驚濤駭浪似地向四周擴散出去。
那浪濤洶涌澎湃,驚人的氣勢還未撞上火焰之臉,便已經將它的焰火壓得暗淡。火臉上的眼楮徒然停止移動,睜得滾圓。它的瞳孔放大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幾乎佔據了整個臉部的一半。那里面裝滿了無窮無盡的黑暗,深不見底,就像世界盡頭的深淵,能夠吞噬過去、現在以及將來的一切。
「嗡」的一聲,浮影撞上了火焰之臉。原本熊熊燃燒的烈焰,頃刻間全部熄滅。整個炙熱的空間,也隨之變得寒冷無比,刮起刺骨的寒風。
那張火焰之臉這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只龐大無比的眼楮還留在原地。在它的瞳孔周圍,一圈黑色的焰體,依舊在不疾不徐地舞動。整個空間仿佛蒙上了一層黑紗,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卡瑟琳哈哈大笑,笑聲刺耳高亢,她的整張臉變得扭曲興奮。女法師忽然雙手握住鐵鏈,奮力拉扯。鏈環上的閃電劇烈地閃爍,接著發出一陣耀目的電光,看似粗大堅固的巨型鎖鏈,竟然被她輕易地拉斷。
女法師貌似很滿意自己的力量,她揮舞起扯斷的那截鐵鏈,就像一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興高采烈地玩個不停。鎖鏈上四射出狂暴的閃電,令空間里頓時又重新明亮起來。
卡瑟琳玩得樂不可支。她掄起鐵鏈砸向身後的世界之巔。這座傳說中地面世界上的聖山,三下兩下便被擊得粉碎。
女法師再次開心地大笑起來,但她看來還不過癮。她轉身看向漂浮在不遠處的巨大眼楮,一步向前跨去,下一刻就已經來那只眼楮的跟前。
卡瑟琳高舉鎖鏈轟然向瞳孔砸去。眼楮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漠然地望著女法師的瘋狂舉動。
但是卡瑟琳的攻擊並沒有起到想像中的效果。女法師凶狠地砸在瞳孔上,卻連人帶鎖鏈一下子翻了進去,掉進瞳孔中那無邊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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