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的時候,她走出了院子。氣候換季了,她的心情並沒有多大改觀。大學期間,她靠領取江宇民上級發放的撫恤金維持生計,學費都是在學校無息貸款才交上的。直到她畢業,還有一大筆錢沒有還上。後來,在輔導員的引薦下,進了一家旅行社任導游。微薄的工資填補貸款,閑暇之余,只有靠一個又一個兼職積攢錢來維持生計。生活加在她身上的殘酷,她都咬牙堅持著。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想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換句話說,就是這樣辛苦的苟活在這世上是為了什麼?這些問題時常折磨著她。看著萬家燈火通紅的閃爍著,她眼里滿是艷羨,這些窗口的背後,都是幸福的生活吧。沒有人知道這黑暗的角落里還有一個叫江月的人,不,她不是江月,她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的人,她是谷雨,憑空捏造出來在這世上的人。這多可笑啊,這就是她的人生。
現在大健又突然出現在她的生活里,給她黑暗的世界投入了光芒,這光芒讓她已經發霉的心有了暖意。可是這溫暖又會持續多久呢?在15歲之前,她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因為身邊有愛的人。可是現在呢?愛自己的人都走了,將她的心抽空了,甚至讓她連愛的能力和信心都消失了。自從江宇民離開後,她就將心緊緊地封閉起來。陷入一個惡性的漩渦中,既然都要離開,為什麼還要去愛呢?面對大健,她只想逃避,逃出他的視線,逃出撕心裂肺的痛苦。
冷風緊緊擁著她,思緒變得更加活躍。這樣站著直到天蒙蒙亮才又回去躺了一會兒。被敲門聲吵醒時,才發現竟安穩地熟睡了這麼久,走出房間,陽光灑滿了院子,格外明媚。一個人住慣了,很少有人登門,她疑惑的開了門。大健的臉映在面前,陽光透過樹枝的疏影打在他身上,周身散發著天空曠遠的味道。江月看著他,「你怎麼來了?」
我想參觀一下你的家,不行嗎?大健歪著腦袋,狡黠的眨著雙眼便躋身進入院內。江月跟在他身後,好像她是隨主人參觀的客人一樣。
大健在每間屋里環顧一圈,最後來到江月的房間。陳設簡單,一點都看不出是一個女孩住的,「你一個人?」江月點頭。大健站在窗前看著外面,「你爸爸媽媽呢?」
都不在人世了。江月平靜的回答。當江宇民離開的時候,她是多麼想找到大健傾訴她內心的恐懼和孤單。如今,她說出口了,語氣中卻沒了激動。大健轉身看著她,她面無表情的樣子,讓大健心驚。他靠近江月幾步,雙手放在她肩上,「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江月拂去他的手,三言兩語講述了她的一切。大健心疼的看著她,他知道這中間的種種遠不止這些,伸出手臂將她攔在懷里。「對不起。」接著他听到了哭聲,大健用手輕拍著她的後背。「跟我在一起,讓我照顧你。」江月沒有點頭,當她發現哭濕了大健胸前的襯衣時連忙掙月兌了他,「對不起,把你的衣服弄髒了。」她用手擦著臉上未干的淚痕,眼里裝著歉意和小心。大健看著她可憐的樣子,痛在心里揉做一團。「江月,跟我在一起。」他又上前去拉她的手。
我們不合適。江月躲開。
怎麼不合適?以前你不是都和我在一起嗎?大健這樣問,心里沒了底氣,以前他們是在一起,可是他從來都不確定眼前的人是不是愛自己,現在也是同樣的沒把握。
你走吧,我一個人習慣了。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希望你能有幸福的生活,我會祝福你的。江月說著,開了門。「可我愛你,我一直都在愛著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大健的聲音中透著氣餒。在江月面前,他永遠是弱者。
你走吧。江月說道。大健無奈地看著她,沉默良久後。說「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等著你給我機會。」說完走出了房間,听到門被合上的聲音,江月的眼淚又來了。
沒過多大會兒,敲門聲響起了。江月以為是大健又回來了,便沒有去開門。但聲音卻一直沒有停,她走去打開門「你怎麼又•••」話沒說完,她就停了下來。面前站著一對年老的夫婦,他們同樣好奇的打量著她,終于老太太先開了口「你是?」這下輪到江月莫名其妙了。「我是這家的主人,你們是誰?」
這是我們的家,多年前,我們搬到了國外隨兒女生活。現在又回來了。你怎麼住在我們的家?老太太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江月。
可是,這是我的家啊。她有點一頭霧水,搬來這里有十來年了,這不是爸爸組織上安排好的住處嗎?怎麼原先的主人又回來了。她覺得有些暈頭轉向,老太太說的不無道理,眼看她拉開行李要拿住房手續證明了,江月急忙道︰你們等一下,我去問問清楚。說著跑回屋里打電話,心在狂跳不止,她哆嗦著撥通了池田派出所的電話。「喂,池田二中隊,您是?」
請問,陳隊長在嗎?江月的話在顫抖,陳隊長是她爸爸生前的同事,自從江宇民離開後,他隔三差五地會打來電話,問候她的生活。說是組織上的關心,其實也是見江月年齡小,身世可憐。她只見過他一次,電話里喊他陳叔叔。
我們這里沒有陳隊長。對方直接了當,听聲音像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不可能呀,怎麼會沒有呢?」江月對著電話那頭發問。「我們這里真沒有什麼陳隊長。」對方肯定的回答,接著又听到話筒里傳來對話的聲音,估計是在詢問旁邊的人。江月拿話筒的手開始冒汗,「喂,誰找陳隊長?」耳邊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我是江宇民的女兒,我找陳隊長。江月緊張的回答。「哦,我知道。」對方估計是一個認識陳隊長和爸爸的人。「可陳隊長在上個月就被調走了。你找他有什麼事嗎?」听到這個消息,江月心中涼了半截。她簡單扼要的敘說了一下情況,對方就以「會給上級反映」答復了她。當掛上電話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了房間。
時隔這麼久了,遠在雲南的哪個上級還會記掛著她?她人在千里之外,陳隊長又調走了,誰還會再給她安排一個落腳的地方呢?當晚,她拖著行李離開了胡同,這個地方收留了她十來年,現今也要跟它告別了。江月站在大街上,車水馬龍在她身旁流淌著。大千世界,竟沒有一個能容她的地方。路人迎來往去,沒有人在意她的落魄,沒有人同情她的處境。
後來,她給珠珠打了電話。這個和她一起進旅行社的女孩子熱情地接待了她。「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你。」
見外了啊。珠珠名如其人,說話像跳躍彈跳的珠子。江月和她同時進的旅行社,由于是南方人,所以在劃分路線時,她圈定了江南一帶。每個人都參考自己的專長找到了路線。輪到江月時,只剩下風情萬種的雲南了。她看著那片廣袤的區域,心驚肉跳。那是她最渴望歸屬的地方,可也是她的禁地。主任見她遲疑,開了口︰「谷雨,怕高原反應嗎?」
她想說沒有。她是多麼想回去看看景鎮,走一走它的街道,聞一聞清雅的油菜香。可是,她不能回去,因為那是生的禁地。回憶開了閘地涌到腦門里。直到主任再次開口,她才如夢方醒,從過往的畫面里掙月兌。
你和珠珠帶江南路線吧!江月感激地看了看面前這個和藹的主任
——年過六旬的老太太讓她心里暖和起來。
第一次帶團之前,她苦背了幾天。讓珠珠反復地提問她,生怕漏掉細節。認真的模樣,讓珠珠笑話了她好久。「不用緊張,我在呢!」可就在帶烏鎮團的時候,珠珠不再妙語連珠了。游客把懷疑的眼光投向她,她又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站在一旁認真听講的江月。幾十雙關注「小橋流水人家」的眼楮一下全轉移到江月身上。她的臉唰地紅了,這個小鎮,江月是第一次來。理論和實際還是有一定的距離的,她快速地搜尋著那些背誦的殘存記憶,一字一頓地講解著。游客還算配合地听著,但那臉上分明又堆著不滿,估計心里盤算著︰下次絕不再找這樣的旅行社了,導游說話像機器人。
回來的路上,珠珠伏在江月耳邊訴說心中的歉意。江月回她一個笑「下次我再背理論的時候,你不許再擾亂我。」珠珠狠狠地點頭。這點尷尬直到現在還會被拿出來作為警醒大家的教材。
以後就跟我住這兒吧。珠珠扯著床單的一角,將它履平。「真的嗎?」
那當然了。珠珠拿來一條被子放在床上。「你要是再客氣,我就立刻把你逐出家門,讓你當街頭流浪貓去!」珠珠的嘴巴不饒人。
听著她霸道的話,江月覺得非常開心。從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她就在心里建起了厚厚的堡壘,女孩子如花的青春年華里,她沒有享受到生命的明媚陽光,她面對的是家庭的突然變故,從故鄉被連根拔起,離開她喜歡的大健。她的世界里沒有繽紛的色彩。她孤獨地生活了這麼久,她自個從未意識到性格里的這些缺陷。珠珠的話,讓她心頭的堡壘開始出現裂痕,好像一絲陽光從縫隙投射了進來。「你還是收留我吧!」她伏在珠珠的肩頭,聲音哽咽。
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珠珠笑笑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