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旬的時候喬楚在學生里頭找了十來個人訓話,言明他們在古籍整理時候的優缺,又分明說了立傳的一些思路,然後放了他們的假,讓他們從臘月末至正月的這段時日好好為人物做傳,完了之後交他檢閱。蘇青和辛闕同在此列。
辛闕笑蘇青運氣不是一般的好,老早時候喬楚就跟文皇帝請了旨,說是修書這事兒耗時長久,中途又不可中斷偏廢,文皇帝覺著是理,就袖手不再管翰林院的修沐之事,何時清閑何時忙碌,就全然是喬楚一人說了算。所以翰林院是宮里整日整日亮堂的地方,修沐時日可謂少的可憐。而這次是整整兩個月的光景,史無前例,又只有十來個學生,蘇青這個方進來不足一月的竟也在里頭,自然是要了命的好運氣。
辛闕性子好玩,說這番喜事合該慶祝一下,何況他們先前就有約打算同去飲酒言談,現今辛闕舊事重提,蘇青自然不好推辭,何況也確實沒什麼事情,也就爽快答應了他。二人便定在臘月二十七于辛闕府上一聚。
結果去了才知道今日上門的不止她一個,穆放臨來拜訪,二人在書房里論棋正酣。
自打牢獄里的那一面之後,蘇青便沒見著穆放,一是她得了文皇帝的令,早穆放些許時日入職,又整日整日的在宮里待著,自然平素遇不上;再就是他們二人也沒刻意去說個時日把酒言談什麼的,蘇青是忙得沒那時日去想那件讓她現今都沒點思緒的事情,她自己都沒捋清楚的事情又怎麼跟別人說?至于穆放,約莫著也是有點心事,但這點心事究竟為何,現今的蘇青卻是沒那資格去問的。
蘇青知他二人都是愛下棋的人,也不擾他們,自搬了根凳子在旁邊坐,看他們你來我往。不過都下得輕巧,殺氣不重,看也知道不過是玩玩。她喜歡下棋下的酣暢淋灕的模樣,要沒點殺氣算什麼下棋?所以看了會兒覺著無聊,便移了位置,到書架那邊找了本志怪小說來看。
小時候蘇晏就把她當小子養,雖是不拘著她看書,但還是歡喜她看理朝廷,治風俗這樣的善政書目,這什麼牛鬼蛇神的她一本也沒看過,她剛就恍然一瞥,道書名頗有些趣味,這會兒也就拿過來了。原是講一狐狸修仙,修了九百年,因著城樓上的恍然一瞥,從此對一公子情根深種,後來想方設法嫁予他,雖是妾室,卻也知足。哪曉得公子後面知道了,卻疑心她前來不懷好意,非要殺了她不可。但畢竟那麼多年的情分,臨到了無論如何不肯下手,卻是放了她反殺了自己的孩子,道那是個非人非妖的怪物,匕首毫不猶疑的刺死了嬰兒。
沒看完,辛闕笑眯眯的湊過來︰「暮歸,倒未料到你歡喜這種書,我可是一直以為只我妹妹一般的閨閣女子方才歡喜這些的。」
「閑來無事,打發時間也可。」蘇青自然听得出辛闕話里的揶揄意思,但她不計較,只挑著眉頭同他道,「這書里寫的好沒情理,既是修仙,自當懂得看破紅塵,不經歷一番又哪能看破?既是有了九百余年的道行,又何以被凡胎區區容顏迷了心智?此為一;二,看這女子也不是不通世事的人,既知道出奔為妾,難道又不知世人對于精靈鬼魅的態度?何以還要這樣巴巴的湊上去?偏又不對人坦誠相待,也難怪人最終懷疑到她身上來,這是自作孽;再三,卻是那公子的過錯,他也知這多年的交情,那還這樣懷疑別人的用心?何況非人非妖的怪物又如何?若果真是他後來教養得當了,自當可以造福一方,就因著區區人妖之別就妄斷他人善惡,此等人留在世間又有何用?」
說完就看見辛闕直愣愣的看著她,穆放抿了口茶,在旁邊很不厚道的笑了。
「不對?」蘇青皺了皺眉頭,嫌棄的把那書扔到旁邊,轉過頭來看見辛闕仍然呆呆傻傻的表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緩了會兒,辛闕恢復過來了,拍著蘇青的肩膀大笑,「暮歸啊暮歸,倒是未想到你說出這樣的話來。到底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這要是我妹妹她們看這樣的書,少說也要哭個三四回。」
蘇青覺著奇怪,正想問,卻見辛闕伸出一只指頭來在她面前晃了晃,「誒,不要問我,我也對此不解,若是我看,也覺著這樣相愛而疑的人是個渣,但偏我妹妹她們不肯這樣想。」
話已至此,蘇青只好放過他,不過嘴角還是很嫌棄的撇了一撇。辛闕顯然看見了,嘰嘰歪歪準備開鬧,還好穆放恰時開口︰「蘇小姐不喜下棋?」
「也不是不喜歡,是你們下得太沒趣了些。」蘇青看了看棋盤,竟還是膠著的模樣,沒忍住驚異道︰「你們還沒下完?」
辛闕在旁邊嬉皮笑臉,「暮歸,你到了我這地方半句話都不說,只一人坐旁邊看書,明顯是為兄待客不周,為兄委實不能再心無旁騖的下棋啊。」
蘇青沖他翻白眼。真要這樣,那這棋早該停了,何至于下到現在的光景?
但辛闕明顯是越理睬越得瑟的那種,蘇青深諳此道,遂也不理他,自坐到棋盤旁邊,拾子跟穆放說︰「我們來一局。」想了想,又抬頭補充道,「不要敷衍。」
穆放一笑,「應是黑子落了,蘇小姐先請。」
蘇青覺著這稱呼委實生疏,光听著就渾身上下不自在,何況辛闕也是暮歸暮歸的叫,也沒甚忌諱,便跟穆放道︰「叫我暮歸就可,反正終究是要同朝為官的,穆兄何至于如此客氣?」
「既是如此,暮歸便喚愚兄悟舟吧。」
蘇青漫不經心的點點頭,也不抬頭看穆放表情,徑直執黑子看棋局去了。原來只道他們倆不過玩玩,現在仔細看卻覺著里面有另外的深意,雖布局松散,但環環勾連,竟是十分精妙。不過之前雙方用意都不顯,所以招數看起來也綿軟無力,哪里知道後勁這樣驚人?
蘇青靜靜思索了十余秒,決絕落子,辛闕在旁驚呼一聲,「暮歸你瘋了?竟自斷左翼!」
穆放抬眼看了他一眼,辛闕這才記起自己情急之下竟失了禮數,弱弱的說了聲「抱歉」,便靜悄悄的坐在了一旁看他們倆下。
蘇青擺擺手表示不礙事,緊盯著棋局,等著穆放出招。
蘇青下棋這點最好,不張揚,但是絕對認真,就是上次跟晉衡下,走穩妥的路子,但是也並不是敷衍過去的,只確實晉衡下棋厲害,很多招數她看不透,所以出手到底顧忌。但是穆放和她對局多年了,所以蘇青能夠猜明白他接下來的套路,否則她也決計不敢自斷左翼。
穆放亦是執子看了半晌,果然果斷丟棄右面,將他的主戰局也放在了西邊。
蘇青一笑,魚兒上鉤了。她緊接著又落下一子。
穆放皺了眉頭。
辛闕顯然也看出點兒門道來,抿著嘴巴不吭聲,但是心里面已經有了些計較︰蘇青先斷的是左翼,這里原先布局緊密,環環相扣,連貫性非常強,辛闕原先布下此處就是希望能誘得穆放上鉤,然後把他纏死在里頭,但是穆放顯然也看出來了這個,不上當。蘇青找不到突破點又知穆放不會在左邊上鉤,就干脆將這邊破掉,只另在右邊尋出路。右邊辛闕只布了個殘局,當然是來輔助左邊,但若說要改動卻是容易得多。
這是蘇青下得第一步。
再看穆放。
原來同辛闕下得時候穆放就不走東邊,布局都在西邊,但因著當初更多的目的是為了限制辛闕左翼能量的發揮,所以此處布局未必緊密,這當然是給了蘇青可乘之機,但若論起來此地的佔據,卻是白子高出黑子太多,所以勝負未必分明。這也是穆放肯與蘇青將戰局轉移到西邊的原因。
但接著蘇青又在穆放月復地放了一子。
辛闕這便不明白了。蘇青這招極險,放在那麼個危險地方卻不怕被吞,顯然是有把握在穆放吞子之前就將戰局布局完畢,但辛闕怎麼看都覺著那幾條道路耗時良久,斷然不是能夠動作在穆放之前的。
但穆放遲遲不肯下子。
蘇青亦等了很久,後面忍不住了抬頭一看,卻發現穆放看的不是棋局,反倒是直愣愣的把她看著。這神情看的她發慌,伸出手掌在穆放面前晃了晃︰「梧舟?」
穆放抿了抿唇,眸子鎖住她,「此招太險,勝自富貴逼人,敗卻粉身碎骨,暮歸應當心。」話未畢,白子已落黑子旁側,堵死了蘇青原想的那一條路。
蘇青卻全然不察,只深深的看著穆放,穆放卻再不抬眸,只端起旁側已冷掉的茶啜了一口,苦味濃重,他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蘇青卻是笑了,眉眼彎彎的回到棋局上,然後情不自禁的勾了嘴角。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