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想起此事前後,面上帶了點笑意,心里面卻絲絲縷縷的,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明明也沒幾年,但想起來的時候她卻覺得恍若隔世。
她身邊以前有個乳母,是個非常賢妻良母類的女人,經常揉著她的腦袋說讓她有點閨秀樣子,或者是她跑出去玩,回去的晚了,那老太太就會訓她,叨叨嘮嘮的說上大半個時辰。何況她說話的時候並非心平氣和,總是很急切的模樣,蘇青很反感。
並不是對她這個人,而是對她把一件事情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的說,重返往復,甚至會翻到她兩三歲的舊帳,蘇青很不喜歡。
特別是及笄前後那幾年,她總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了,能夠承受得起這世上所有的事情,她就會跟乳母頂嘴。但是蘇青說話速度不快,所以一般還不定能夠贏得過老太,這種時候,她就自顧自的翻白眼,然後直接無視她走掉,非常叛逆。
她知道乳母原本的心思是好的,但是她總覺得,爹娘都從來不拘著她,乳母又干什麼這麼較真?再說了,她是那種讓人放心不下的女孩兒 ?所以她非常不喜歡乳母的叨嘮,每次听見心情都特別不好,那種時候她就會想,怎麼會這樣嘮叨呢,遠遠打發走了該多好。
但是在死牢里的時候,他們相互環繞而坐的時候,蘇青卻覺得相聚的時間太少,一轉眼就從此分道揚鑣。面臨生死的時候,就連以前那些不美好的回憶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蘇青知道這種灰色的情感不好,積極樂觀,勇往直前才應該。但有時候大概就是會有這麼個引子,然後心里面就會像被針戳了一下,很快,于是在感覺到疼痛之前,她先感受到的是輕微的麻和一種淡淡的惘然。
這個年節過的並不好,她想,盡管有蘇宥,有穆放,有辛闕,甚至可以說還有姬籬,但是逝去的終究逝去了,不可能當作那些東西從來都不存在。
她想到姬籬留信里面說的,獨步到護城河邊,眼見著煙火升上去,綻放,又落下來,伴著轟隆的聲響,那麼漂亮,那麼熱鬧,但是卻都不是屬于她的。
她有時候也會想,既然她都還活著,那會不會有可能蘇晏也還沒死?萬一被哪個看破了太子手段的民眾或者下屬就救出來了呢。
她總覺得,雖說人有生老病死,但是起碼蘇青應該親自見著她嫁人的那一天,坐在上首欣慰得看著他們,或者後來終于得以解甲歸田,獨自買下一個宅子,只雇三兩個僕從,在宅子里悠閑度日。有時候他以前一起打仗的老友會去看他,蘇青也會去看他,帶著她的相公,甚至孩子去看他。而他,只需得跟著母親一貫恩愛,舉案齊眉也就是了。
但是這些對于未來的構想都沒有了實現的機會,生命一旦消亡,也便只能留下曾經的記憶,那些記憶停留在腦海里,靜默在血液里,不去踫的時候乖巧听話,觸到的時候才會覺得滋味復雜,已經超越單純的傷痛。
世人看山水之境界大多止于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之處,因心中有情愫,再看山水時候,景物亦自然有了此種心境。馬場本來廣闊,但是現今的蘇青看起來卻又覺得大的過分了,空闊的放佛天地只剩下她一個人似的。
這種心境很不好,會磨損心中銳意,行事上也會有些拖沓懶散之風。
但是,蘇青在心里默默的想,就這樣一晚上吧,只這一晚上,此後都不會再放任自己沉溺于這樣的心境里了。
穆放一直隨在蘇青旁邊,眼見著她先是沉在回憶里淺淺的微笑,後面神情又變得恍惚,心思轉動,也大概能明白她的心緒所來為何。
但是他沒說話,只靜靜的等她緩過來。穆放這點最對蘇青胃口,從來不干預,也從來不強求。因為人都是不一樣的個體,沒有任何兩個人能夠說完全明白另一個人的心思,個人各有個人的緣法,太過執念以成痴迷,最後因為一個痴字做出不少違背本心的事情,蘇青覺得這樣很不值得。
她下了馬,隨便找了塊空地做,雙手抱膝,目不轉楮的看著遠方的虛無。穆放也在她的旁邊坐下,遙望遠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過了好久,穆放才听見蘇青的聲音傳過來,很輕,很淡,像是稍不注意就會飄散在風里。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有放棄那種想象,覺得爹爹還沒有死,還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安安穩穩的生活著,離開了這種政治的復雜,也離開了這種人心的難測,和母親在一個山里過的很自在。而在我自己身上發生的這些,我也只想象它終究只是一個鬧劇。然後有一天,就會有人告訴我,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可以回去,不只是回到漠北,更是回到以前那種生活。雖然混賬,但是總歸自在。
或者我會在某一天睡下之後,再睜開眼,能看到以前漠北那種單純的房間,沒有繁復的雕花,也沒有低調的奢華,然後乳母會跑進屋子來訓我︰‘蘇暮歸!你怎麼又睡到現在!我昨日教你的功課呢!’我就會奔上去攔腰抱住她,在她的懷里蹭,嘻嘻哈哈的跟她說話。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以前不那麼得過且過,專心學習爹爹教的東西的話,現在會不會就不會這麼迷茫。爹爹教了我很多東西,兵法陣法識人論斷陰謀陽謀,但是我一直都是個半調子,什麼都未曾學的精細。以前爹爹分析京里局勢的時候,我在打瞌睡,爹氣的直扯自己胡子,然後我跟他打混,說京城離我們太遠了,我又不會去爭什麼將軍權位,學那麼透徹干什麼?爹爹永遠只是笑,然後放任我去玩。
現在想起來,我會覺得我很對不住他們,一直都是他們推一下,我動一下,從來沒有主動要去學些什麼。而當變故發生之後,我卻只能盡力去回憶父親所教與的東西,但是那些東西我永遠覺得不夠,不足以解決我面臨的問題。然後我就會想,如果我當初再用功些,听話些,把爹爹的話記得牢固些,會不會現在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東西就會有所不同。
但是事實卻是,過去了的就再也不會回來。都說世人總要在失去後才會懂得珍惜,但是實際上,很少有人在擁有的時候就懂得那個人,那些物的珍貴。而當世人將這些東西當作應當,覺得這些能夠伴得他/她一生的時候,神明又會將這些東西拿走。任憑你哭的死去活來他也絕不復還。
仿佛神明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告訴世人所擁有之物的可貴,但是這分明又是一種惡趣味,眼見著人悲痛欲絕,卻也不肯心軟半分。就彷佛就是為了專看世人的笑話來著。
我有時候會問天宮,都說天地間的一切都有因果,那麼父親那樣的因果又在哪里?他最開始被調到北邊,是因為陛下怕蘇家掌管禁衛軍良久,將京中禁衛兵力全部轉化到自己手里,所以他做了對北靖的大將軍,父親二話不說就從了,去北邊之後也是一心一意的報效國家,把北境治理的非常好。
但是為什麼最後卻偏偏落得這樣的下場?
背著一身叛國惡名,連死都不安寧。
而這樣的前因卻僅僅因為太子想要奪得軍隊,如果得不到,就寧願毀掉的心態,父親死得那麼願望,和他平生所做的前因又有什麼關聯?就算他再年輕的時候很風流,很混賬,但是世上的紈褲子弟又哪里少了,怎麼就不見他們最終沒有三長兩短?
廟里的僧人都說神明心思難測,我倒覺得不是難測,只是他們全憑自己的喜好來辦事,把世人的生命都當作故事里的一個虛無,根本不將這些東西當作性命。
其實又何止神明,許多處于高位的人都不顧及底下的人的性命。固然是因為他們有更大的範圍需要掌控,更大的事情需要處理,不能因為一個人一件事而放棄整個布局,更是因為那些人和事都離他們離得太遠,如果這些人這些事和他們相關,就是他們的朋友,或者就是他們的親人,也許他們下手就不會那麼毫不顧忌。
因為他們已經超月兌了最底層的掙扎,所以他們看下來,終究只是俯視。那些人,能夠活下來的和死去的,受益的和受損的,只是數字,而絕對不是活生生的人。
我有時候也會想,要是我有一天為了給父親證明,而坐上了高位,也變得那樣不把性命當性命的話,爹爹會不會很失望?他最終培養出來的,居然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但是轉念我又會想,也許我根本就在不自量力,我連顧女蘿姬籬的把戲都看不懂,又怎麼跟盛京里頭的這些家族,這些老狐狸來斗?可能還沒有開始我就會死掉,那不如就走一步看一步還要好些。
但是梧舟你知道麼,我真的很怕,很怕我會走到一半突然放棄,然後再沒有力氣走下去。我覺得我越來越不像我了,可能最終我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那個時候回頭來看現在的糾結會覺得很傻,但是,就現在而言,我卻很糾結,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她彷佛失了氣力,身子不自主的靠向穆放,把腦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梧舟,讓我歇一歇。」
穆放應了個「好」。
他知道他不需要說什麼,因為蘇青從來都不是一個會把這樣的灰**緒延續下去的人。遇上這種意外的時候,穆放需要做的,只是靜靜的听她說完,借她一個肩膀,就足矣。
因為明日迎接太陽升起的暮歸,仍然是那個自信果敢的暮歸,那個即使撞了牆也會把牆拆了重新走的暮歸。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說,單純靜默。
只身後有個影子,隱在暗處里,十指使勁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