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姬籬同蘇信尋了處客棧宿下,老板是個模樣敦厚的中年人,穿了一身半舊的棉褂子,總是一臉喜慶的樣子。
蘇信跑過去跟他套近乎,他是個話癆,什麼天南地北的都能夠扯上一點,什麼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就是某個小鎮上的某件小事,他也能說上一兩句。
聊著聊著,蘇信就提起來當初的臨水焚城一事,店老板趕緊捂住他的嘴巴︰「哎喲喂我的爺,您可千萬別說這事兒,這事兒當時可弄得大著呢,這,這。」店老板警醒的看了看周圍,見沒外人,又想著那聲音應不至于傳出牆去,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蘇信見了店老板這副模樣,疑惑道︰「怎地你這樣害怕?年前不是因為告御狀的事情,這事兒已經在陛下那里備了文書了麼?難道還連說也說不得了。」
但店老板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眼楮大大的睜著,模樣很驚恐,蘇信嘗試著平復他的心情,但是卻一點用都沒有。最後脾氣起來了,一聲大吼︰
「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店老板一下子就不抖了,但身體像完全失了力氣,往地上跌坐去。
蘇信伸手扶住他,眼楮深深的往他眼楮里看去,確定那的確是恐懼,眉頭微微挑了起來。
這事兒當初鬧得沸沸揚揚,一是事件本身夠慘絕人寰,二是陛下曾經震怒,擢令各府協助徹查,因著好歹有陛下在插手,所以就是平宜也不敢說動什麼手腳。但看這店老板的模樣,背後恐怕還有別的隱情。
他等店老板的情緒平復些了,才問道︰「你做什麼這樣驚恐,好像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但店老板卻明顯沒了之前的興致,看著蘇信問道︰「小哥兒你說你是蘇州人氏,怎麼都不知這事兒?何況何必要把這件事情打破砂鍋問到底,對你沒有好處啊。」
蘇信深知這是老頭兒在懷疑他的身份了,拿出貼身放著的令牌,「不錯,我不是蘇州人氏,這次也不是遲回團年,我是京城里的人。」
店老板仔細的察看他展露出來的令牌,木制,通身平展無花紋,只正中刻了一個「姬」字。
店老板的眼里漸漸涌出眼淚來,慢慢站起身,退後幾步,對著令牌就是躬身一鞠到底,抬起頭來的時候,眼淚已經流了滿面,聲音也帶了哽咽︰
「蒼天有眼吶,終于有人來徹查此事了。」
言罷就跪了下去,一個響頭磕到底。
蘇信性子再嘻嘻哈哈,也被他的舉動震動了,趕緊把他扶起來,「誒,你不要行這樣的大禮,這本來就是我們職責所在,你細說說是怎麼回事。」
店老板又止不住泣了好久,蘇信自倒了一杯水給他,店老板兢兢戰戰的捧起來喝了,放下來的時候深深的吐出一口氣︰
「我現在想起來那天晚上的情景,還是會驚的坐立不安,後背全是冷汗……」
去年十月,這個小店迎來了一群客人,店老板很久沒有遇到這麼大批的客人,覺得好奇,就湊上去問來路,但是問到的人都緘口不言,不約而同的指向帶隊的人。
兩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小伙子,冷著面孔,店老板看著覺得害怕,就沒敢去,只當聾子啞巴伺候這群大爺們。
那會兒他老婆孩子都在,老板娘煮了好些東西,但畢竟那麼多人,就不夠。老板娘就支使著讓店老板就買菜,那兩個黑衣服的男子一進店就給了他們兩鈿銀子,出手非常大方。店老板那會兒高興啊,就樂呵呵地買菜去了。
一路上都有人問他今兒怎麼這麼高興,店老板非常樂呵的跟他們說了,回去之後把東西交給老板娘,讓她做了飯菜,他和兒子端出去。
上菜的時候領隊人又給了他們一些大賞,店老板笑得眼楮都睜不開了。
一切都很美好,晚上等客人們歇下的時候他還在點銀子,看這一天進賬多少,開心的想,這些銀子,加上他以前的積蓄,足夠他去一個大點的地方開一個大點的店了,賺的肯定也會多點,然後可以送兒子去好一點的私塾,可以給老婆買兩件新衣服,可以把新店好好的裝修一下……
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前途很美好。
這時候又有人敲門,店老板尋思,莫不是哪個旅人迷在這荒郊野外了吧,可不又是一筆進賬?跑過去歡天喜地的把門打開,但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張蒙了面的臉。
「你就是田廣?」
「誒,正是,請問客官是打尖還是住……」
店老板仰面倒了下去,月復上出現了一個窟窿。
但是他還沒有完全昏迷過去,他看見早先領隊的那兩個黑衣服的小伙子跟著後來這個人搏斗,听他們說一些意義不明的東西,然後早來的那兩人輸了,身上也流出血來,死相很驚訝很可怕。
蒙面人繼續往樓上走,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婆孩子,捂著肚子站起來。
那會兒其實已經痛得麻木了,只感覺到血從身體里瘋狂的涌出去。就是那感覺,也是飄忽的。
他感覺到腦袋還是身體外面覆了一層什麼,讓他看不清听不清外界,他只憑著一口氣往內院走,想著好歹把老婆和孩子弄出去。
進了屋子,他憑借著感覺模到床上,但上面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
他心里面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斷了。
仰面往床上栽了下去。
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蘇信知道故事並沒有完,他往杯里續了水,熱的水,店老板抱起來的喝的時候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他嘆了一口氣︰
「其實說起來也是我命不該絕。
當初盤店經營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多少銀兩,就只能在邊遠位置來找地方。這地方算是最滿意的,這條路連著官道,平時來的人多一些,附近又沒有地頭蛇,比較安全。而且因為這里曾經是黑店,好多人覺得不吉利,就不肯要,所以我們把價錢壓得很低。
我知道這里是黑店,但想到自己從來都是本本分分做人,也用不到那些機關的東西,就從來沒有找過。就是我兒子,也就我管束的很嚴,也沒有找過。
所以我們都不知道床下其實就有一條秘道。
這條秘道延伸很長,又一直是往下的,我跌進去之後就直通通的滾到了底,外面就連著一戶農家。
那農家也明顯不知道有這麼個東西,看見我滾出去都害怕極了,在旁邊拿棍子戳我,見我沒反應才敢湊過來,結果被我渾身是血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所幸那戶農家主的心腸很好,給我上了藥,包扎,休養了好幾天,我才好一些。我在床上的時候就拜托農家主幫我打听店子的事情,那天農家主回來,很惋惜的告訴我,店子已經被官府收了,里面死了好多人,男女老少,全都死相恐怖。
而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他們是涉及到臨水焚城事件的證人。」
店老板掩面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簡直成了嚎叫,「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們都是老實人,為什麼偏偏攤上了這樣的事情!蒼天!你不公!」
蘇信听著也覺心酸,安慰了好陣,又將熱水留給店老板,才上樓去跟姬籬報告這事兒。
講完了,蘇信問他︰「主子,你覺得這店老板的話可信不可信?」
「一半一半。」
姬籬道︰「你既說他神情不似作假,那蒙面人與證人那事兒自然是真的,只是他是怎麼出來的,這事兒值得斟酌罷了。」
「那我們還是按照原來的路線走著?」
「走。」姬籬的話里含了一點寒意,「既是已有人在一路上埋了伏筆,我們又為什麼不走!」
聲音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