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信走出門來的時候神情依舊恍惚,回頭望寺廟高大的建築的時候,心里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近臣不得善終的論調他並不是第一次听,小的時候與人一道同學古書,看到許多開國臣子最後的結局,都覺得不勝唏噓。但是那畢竟是書本,是歷史,即使他自身對其的代入感再強烈,也終究會覺得隔了一層,會覺得那些命運不至于也需要他來重復。
但是于貫並不同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他是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言語彷佛也很懇切,讓他居然有了些猶豫。
所以他現在腦袋里面兩個小人打架正歡。
一個說︰你看看歷史上留名的人最後都是個怎麼樣的結局,你本來又不習慣這樣的彎彎繞,憑什麼覺得憑你這樣的資質能夠比歷史上那些聰明人還要強?就是廿一廿三,雖然後來,但是仍然比你更受重用,你一身無用,留在這些肉食者身邊做甚!不如早早歸去,趁著這些年有許多積蓄,趁著現在還沒有到功成的時候,退了罷。
另一個說︰你跟著主子這麼多年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麼?怎麼就被于貫的幾句話迷了心智,竟然懷疑起他來!史上君主多殘暴,但未必見得主子也是一樣的殘暴。何況這麼多年相處的情誼,就是想要割舍,又豈是輕易的?三則主子從來是個多情的,從小到大,何曾見過他做過什麼卸磨殺驢的舉動?怎麼現今就突地疑起他來?
現在不動手,只是因為他畢竟羽翼未豐,還需要你們的幫扶,但以後坐上皇位了呢?他會不會把你們當成另外的五大家族四大家族,要限制你們的力量?如果不能夠限制,那會不會就會下殺手?
都是困難境地走出來的,那麼多年,每次臨到危難的時候就將自己的後背托付給對方,這種時候尚能夠信任,難道以後就不能?難道竟是共了患難卻不可同富貴?
史上共患難的多了去了,同富貴的又有幾個?忠臣良將,起用的時候覺得自己受重視,千里馬得到了應有的待遇,主上有知遇的恩情,但到了後面,你自己想想,真正能夠好好終老的有幾個?曾經血雨腥風走過來,卻在最後要牽扯到利益分配的時候被一一鏟除。並不是因為曾經的權利不深厚,只是因為權力全部得到的誘惑太驚人,你確定主子能夠承受的住這樣的誘惑?
天下打亂重新排位,自然應該瓜分整體,或大或小都是對于曾經付出的一種肯定。只是因為史上太多坐上最高位的人的惶恐,才引發了後來的這許多唏噓。而這種惶恐則來自于他們對于同生共死的人的不信任,而這樣的不信任的根源卻是他們本身不夠光風霽月。主子的性子卻不是這樣的。
真要光風霽月,現在來爭這皇位做什麼?所謂至人無已,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堪得天下大道者,連生死坐化都能看的開,怎麼看不開這一區區皇位。
另一個小人趕緊反駁……
但是蘇信的頭腦已經亂了,他抱著頭,在原地蹲下,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卻于事無補。
倒春寒的日子,那夜里的寒風一陣一陣的吹過來,讓蘇信覺出一陣寒意。
世說攻心為上,蘇信原先不懂,現在懂了,心境卻有了遲疑。
有腳步聲輕巧的走過來,在原地遲疑了好久,才湊過來,伸手拍了拍蘇信的背部︰
「十九?」
蘇信抬起頭,看向來人,原來是廿三。
廿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跟看怪物似的,「你出來了?沒事兒?怎麼只在這兒待著,不回去?知不知道我們一眾人這些日子擔心的要命,你倒好,在這兒悠哉悠哉的,當散步呢。」
蘇信破冰一笑,站起身來,指骨摁了摁太陽穴,「倒是讓主子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廿三驚異于他這言語的謙遜,伸手往他額頭探去,看有否發燒,神情很詫異︰「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何時要你這麼客氣了。」
他伸手拽蘇信,「走,走,先回去再說。你安全了,我們也才能好好歇歇不是。」
蘇信一笑,指骨摁眉心,好歹清醒些了,才暗笑自己庸人自擾。就去問廿三︰「主子怎麼樣了?可有事情?田廣又是哪方的人物?可信不可信?」
廿三都一一答了,他說話有邏輯,條理很分明,蘇信很快就听了個明白。
「原來是韓家。」他重復道。
廿三點了頭,「我也問過主子這人可信不可信,主子說大家的目的現在都是顧家,所以不至于太分裂,但肯定他們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們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蘇信點了頭。
廿三笑道︰「話說回來,你這番運氣倒是好,怎麼出來的?」
哪曉得蘇信卻搖了搖頭,「我答應了救我出來的那人,我不能言說此事。」
廿三一愣,隨即笑道︰「難怪主子說你是則是個實誠性子,連謊言都不肯編造的,今看來果是如此。」
蘇信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我還當你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瞧你這話說的。若是以前我大概會,但現今卻是不會了。何況主子說過你同他相處多年,彼此都身份了解,誰都會背叛他,你卻是萬萬不會的。」
蘇信听著心中一震,唇角微微的翹了翹,「主子對我倒是信任的很。」
廿三笑著看向他,「難道你會辜負這樣的信任不成?我不信你們這許多年走過來,連這樣的相信都沒有,那才未免辜負時光了。」
廿三的腦袋不安分的湊過去,一臉笑意,蘇信卻伸手把他推遠,「你這話說得倒像是戲本子里的似的,好听是好听,就是不真實,一點都沒腳踩地的踏實感覺。」
廿三嘴角抽了抽,退回原地,跟他隔了一段距離走路,動作很怨念,表情卻已經恢復到原本的平淡。
蘇信往前望去,看見宅子的門匾上大大的「蘇」字,兩邊掛著明亮的燈籠。
更遠處是已經露出魚肚白的天空,深藍色的天幕,餃接著地平線的白光。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撫平衣襟上的褶皺,緩緩的向立在門邊的人影拜了下去,眼里突然有了幾分淚意。
「主子。」
聲音里有不引人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