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輕塵走後不久,無憂又回來了,逍遙堡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淡。
而我,日子依舊如常。
不過,祁美人找我的日子卻少了很多,不知是在忙什麼。
我閑來無事,便出院子去找她。
祁家即是天下首富,府院自然是大到出奇的,方圓百里,自外向內要經四重門樓才可及內院,而內院中又分為北邊的初園、霖園、榕園三園。
初園是我的地方,霖榕二園是府中姬妾的住所;爹的昭和樓和明瞬軒以及大夫人祁美人的雅賢園和鳳清園皆在東南,西邊是大哥的軒然園。園子之間都幾乎為各有特色的觀景園隔開,春夏秋冬,精妙各有不同。
我獨自邊看風景邊哼著小曲兒往祁美人的住處去,單看這園中之景,逍遙堡的富庶也是可見一斑。
花品林林總總不下上千種,朱紅碧紫湊了個齊,青花石鋪路,漢白玉砌欄。整個園子全是出自天下一等一的園藝師傅之手,精巧無愧天下無雙。
「小丫頭。」?
背後突然出現一個聲音。
小丫頭?我方才也不見有丫環走動來著,算了,我走我的路,想著便頭也不回的依舊大步前行。
「秋香色衣服的小丫頭。」聲音微冷,略大聲了些,听得出已是不滿。
秋香色?我看了看我秋香色長衣,不過,這府里人到底還沒人敢這麼叫我的,估計又是哪個丫頭犯了錯處,我邊想著腳步卻沒停,依舊向祁美人那邊去。
「堡主府里的丫頭都是這般沒規矩嗎?」
剛才那個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站在原地,抬眼看向這個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高大男子。
俊雅冷冽的一張臉,劍眉鳳目,狹長眼眸深邃得仿佛能將人吸附,內斂精光。無事單做欣賞不錯,但此時這張臉上卻微染冰雪,稍許怒氣。
可是,最驚訝無措的人是我才對……
百里靖!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樣的場合里見到他,他依然一派風清雲雅的模樣。那雙腿也不再偽裝成瘸的了。只見他身材偉岸,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猶如希臘的雕塑,幽暗深邃的冰眸子,顯得狂野不拘,邪魅性感。
可是再怎麼迷人的容顏也阻礙不了我內心的波濤洶涌,連綿不絕的恨意傾泄而出。可是,轉眼間卻都化為了泡沫。
我的心突然好痛好痛!你看看他,他過得多好好滋潤啊!?他有為你的死傷心過一丁半點嗎?一切塵埃落定,也只有你才會執著于過去。生活在無盡的痛苦之中。
值得嗎?值得嗎?我不停的問自己,臉頰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不止。
難不成他還將我看成了府里的丫頭?我啞然失笑。
可是,我這又哭又笑的模樣倒是將他嚇得一愣一愣的。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半響,方盈盈一笑,「你是誰?」
那男子聞言,臉色微動,鳳目如墨,閃過一絲探究。
「你又是誰?」
「這是我家,來客似乎更該自報家門。」我依舊淺笑。
他退開一步,深看了我兩眼。
「你是祁家小姐?」語氣有些猶疑。
「怎麼?不像?」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衣飾,笑得很玩味,他的反應的確正常。
「你是祁家二小姐。」那人眼中閃過幾絲波光。但,他的話是肯定句,而不是詢問的意思。
原來人人都知道我這個沒貌的逍遙堡二小姐啊!
「正是。」我燦然一笑,「我叫凝兒。」我狡黠看他一眼,佯裝淡然的道,「不知閣下方才說我家丫頭如何沒規矩了?」
他眼中頓時浮現幾絲笑意,臉上冰雪之色蕩然無存,笑顏一時間炫目之極。
「不過討杯好茶。」
「秀月銀芽,紅梅花雪,七瓖透玉青瓷杯,可好?」我斜睨向他笑道。
「求之不得。」聲音低回,甚為悅耳。
「我凝兒的茶不待無名之輩。」講了半天你還不說你是誰呢!雖然,我早已知曉!
「百里靖。」
嘴角輕漾的淺笑若輕雲閉月,流風之回雪。
「你果真是五王爺百里靖?」我猶疑看向青玉案對面安坐之人,將一杯剛沏好的秀月銀芽推到他面前,芬芳氤氳。
「怎麼?不像?」他低眉一笑,學我方才的語氣。
我搖搖頭,實話實說,「不怎麼像。」
「哦?」他倒有些意外的樣子。
「傳說百里五王爺有不似凡人之姿,而且武功蓋世,有萬夫莫敵之勢。」我明知他一下點也不會認出自己,可是,心里卻仍然透著忐忑,嘴上忍不住道,「你…好像還算不上。」
「這麼說姑娘見過更加出眾之人?」百里靖微啜了口,依舊是淺笑,動作舉止處處流露的氣質優雅之極。
「軒轅夜啊!」武林大會上的風采可是驚為天人。我說過,比你好看多了。
「你又不曾近看過,怎麼就那麼確定?」百里靖不知哪里來的興趣,倒追著我問。
嘿嘿,誰說沒有?「我何止是近看過,我還……」
我突然噤聲,腦子到底在想什麼啊,我怎麼會被他套說溜了嘴呢?
該死,我出門一天夜不歸宿的事情若是傳出去,大夫人還有我好日子過嗎?
「你還怎樣?」百里靖此時眼眸流光溢彩,樣子很像得逞的狐狸。
「沒…沒怎樣?」我忙改口,這百里靖果真是不易對付。也難怪我之前栽在他手里。是我太傻太天真了。只會舞刀弄槍,又怎麼會懂得情為何物!?
「看來,二小姐與那軒轅夜倒真有事情不可為外人道也。」百里靖一副你不說我就將之公布于眾的模樣。
我咬咬牙,百里靖好歹也是個王爺,怎麼怎麼看怎麼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看來,我只能坦白了,以他王爺的身份應該不會無聊到去跟大夫人告狀的吧?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好吧,我說。」我嘆了口氣,瞥了一眼笑得很欠揍的百里靖,這廝難道是我克星?
「在武林大會前我曾經在逍遙堡東的樹林見過他,那時候,他受了很重的傷,昏迷不醒。我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叫我遇上,就救吧!何況,我身上還有帶些療傷的靈藥,可那一呆就是一天*,早上的時候他的傷才無甚大礙,我卻非得回逍遙堡不可了,所以沒等他醒來我就走了。」
我悶聲道,沒好氣瞥了他一眼,「滿意了吧?連人家都不知道是我所為,哪里有什麼‘不可為外人道也’?」
說完抬頭看百里靖,卻發現他神情有些異樣。
「怎麼了你?」我奇怪瞥向他。
「你…救了軒轅夜?」百里靖眼瞳中有意外、有難以置信,還有些不可言說的情緒。
「看吧,說了你都不信。」我癟癟嘴,「我那時候老在想,他若是睜開眼楮會是何樣的風華。唉,可惜,我已經是夜不歸宿一整晚,要是再不回去被大夫人發現,我就完了,所以,錯過美人。」我撐著腦袋一臉遺憾。
「美…美人?」百里靖挑了挑眉毛,臉上有些哭笑不得。
「緊張什麼,又不是說你。」我白他一眼,起身便要離開,不是要去找祁美人嗎?怎麼跟他這麼說了半天,「我先走了,去找我家美人去。」
說完我便哼著小曲扔下百里靖一溜煙地跑了。可能不是說我拋下他走了,而是我自己落荒而逃。縱是我再怎麼偽裝,我還是不能平心靜氣的面對他。面對這個曾經傷我傷得最深的男人。
方才與凝兒的一番話,的的確確讓百里靖吃驚不小,原本只是出言想逗逗這個看似有趣的小丫頭,卻不想套出了自己這段時間最關心的事來。
吃驚,的確。
想不到,救了自己的人居然是這麼個毫無武功,其貌不揚的祁家二小姐。
花露百草丸以及蔓羅配澐迭藤的用藥法子叫他身邊跟了十幾年的梁太醫都折服不已,而這女子年紀不過十二三。
百里靖嘴角一勾,揚起一彎懾人的弧度。
美人?如此稱呼呢!
有趣,很有趣。
暖日燻風,園中竹影斑駁,涼爽宜人,一茬茬的紫珠薔薇開得煞是燦爛。
初園是院子里的一處小園,但經我打點,景致卻是絲毫不差,我房中隔窗外所見可是入畫的好景。
我微眯著雙眼,躺在凝榻上,悠閑地觀賞著,隨手拈著無憂為我做的烙蓮酥,她的手藝可是逍遙堡一絕,雖說是尋常點心,但哪家小店做的都不及無憂一半兒。蓮香如縷,綿延不絕,外酥里女敕,甜而不膩,回味無窮。
「無憂,你的手藝可是越來越好了。」我看了一眼正為我收拾書桌的無憂,笑道。
「小姐愛吃,無憂以後天天為你做,只怕哪天小姐厭煩了呢。」無憂歪頭笑著回我。
「真的嗎?」我看著一臉純良天性的無憂,嘴角噙一絲促狹的微笑,「那麼要是無憂姐遇到意中人呢?」
無憂手一頓,臉上一陣微紅,嗔道,「小姐怎麼總拿無憂開玩笑呢!」
她可真的是怕了這個小姐了,明明十三歲的年紀,玲瓏的心思卻是誰也不及的,容貌雖然普通,可待人倒沒有絲毫小姐架子,無憂其實很慶幸自己隨的是這個不受*的二小姐。「今後小姐到哪里,無憂便到哪里,永遠不離開小姐。」
我斂下眼簾並不說話,無憂與我幾乎是一同長大,除了祁美人連城,在這城中大約就是對我最好的了。我遲早是會離開逍遙堡的,到時候也許就真的只有無憂陪著我了,這于我們而言,或許都是最好的,天生愛自在隨性的我,天性純真良善的無憂。
如果當初我不要以藍回到我身邊,那她是不是就不用左右為難,死在自己懷中!?我算不算是間接害死她的人!?
我的心莫名的一痛,手里的烙蓮酥也一下子掉落在盤子上。
此時,一個清脆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二妹妹好悠閑吶。」門口一襲淡綠綃紗長裙,眉眼含笑,翩若仙子的少女,不是祁美人又是哪個?
「無憂見過大小姐。」無憂笑著向祁美人一福,又轉眼看我道,「我家小姐這幾日正念著你呢。」
「可不是,姐姐也不知這幾日在忙什麼,都不曾理會凝兒了。」我略帶幽怨道,人卻是一下子自榻上跳了起來,笑吟吟到祁美人跟前。不知為何,這樣的動作明明不是我該有的,卻又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我這不是來了?凝兒何時如此離不開我了。」祁美人掩嘴一笑,美目流轉。「你也知道我娘那個脾氣,成天的逼著我練這練那的,這還是偷了空才溜出來的呢。」
「來得也正是時候,無憂做了烙蓮酥,姐姐有口福咯。」我拉了祁美人一道在榻上坐下。
祁美人見我大大咧咧的樣子直搖頭,「你喲,都是大姑娘了,還沒個正形。」
「嗯,姐姐可是越來越有賢妻良母的潛質了。」我一本正經。
「凝兒,你這丫頭片子又來打趣我。」祁美人順勢便要打我,見我正躲開卻又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這來可有事要找你的。」祁美人斂了玩笑。
「哦?」倒是少見祁美人在我面前如此正經,我亦是正了正姿勢。
無憂貼心地上完茶,便出了房間。
「凝兒可知五王爺百里靖到訪?」祁美人轉眼看向我,瞳中不辨情緒。
「知道啊,全城的人都在說來著,不知姐姐問這做什麼?」我一臉疑惑,並不知道祁美人問那狐狸做什麼,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也不要與那個人有什麼瓜葛。
與他的恩怨就讓它煙消雲消吧!花園子里那一次踫面便幾乎是讓我丟盔棄甲了。
祁美人臉上卻出現一絲可疑的赧顏,「那…妹妹可曾見過他?」
「算是見過吧。」我實話實說,但祁美人這樣問卻一定不尋常。
「妹妹看來他怎樣?」祁美人一雙大眼楮甚是明淨。
「咦?」我嘴角一冷,心莫名的一顫,這丫頭不是又犯花痴了不成?「難道…姐姐對他……」
「只是我娘這樣提罷了。」祁美人一臉平淡,「身為祁家的人,這些又哪里可以自己做主的。」眉眼中一抹輕愁。
難道百里靖到逍遙堡為的是挑王妃?不過,說到底我這個正牌王妃也已經「死」了兩年了,他現在打著續弦的名義來逍遙堡娶妻,這也一點也不為過啊!必竟,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他更不會為了我的死而傷心。
百里朝中皇上與他的紛爭已然到了白熱化,百里靖此番明擺著是為了逍遙堡的巨大財富而來。可謂是司馬之心,路人皆知啊!他竟然敢與皇上明著干了,他手里到底握得多大的勝算啊!?
無情最是帝王家,娶妻妾也不過是看重背後的利益,加重手中的籌碼而已。突然覺得祁美人光鮮的背後是一種無法消頓的無奈。
「姐姐如此的人才,就算是真去了,也必定是恩*萬千。五王爺…該是個良人。」我緩緩開口,說到底不過是寬她的心,我明白祁美人嫁那狐狸基本是板兒上定釘的事,只是祁美人如此單純,倒希望百里靖能夠憐惜,不過,那只狐狸……
「五王爺我倒也遠遠見過,的確是拔尖的人才,我也知道斷不會委屈的。」祁美人轉又淺淺笑道。
拔尖的人才?拔了尖的心思倒是真的。
隨後又與祁美人閑扯幾句,祁美人的丫頭如心便尋了她回去。
送完祁美人出門,轉回榻上,那一盤烙蓮酥卻是無論如何也吃不進去一點了。
說實話,我明白祁美人嫁與百里靖能幸福的可能性有多小。王位之爭,必有一傷,況且,皇上如今穩穩坐著那個位置。他得花費多少心思才能動搖他分毫!?
若他敗了,祁美人必遭誅連;如果勝了,後宮之中又如何是單純良善之人能呆的地方?可是大夫人既已提到,就必定是父親應允下的事,轉圜幾無可能。
心下幽幽一嘆,沒來由的惆悵了起來。
我曾說,我要守護祁美人和連城。為了離世的祁凝兒許的諾言,可是,怕要食言了。
況且,我有何樣的能力去守護?
這樣子呆了兩三日,皆是悶在屋子里,祁美人也沒有再來,只是無憂出出進進看我無精打采。提筆寫了幾個字,硬是沉不下心來,白白浪費了幾張上好的素玉箋。
「听說西園的芙桃開得正好呢,小姐不如去看看。」無憂停了磨墨,笑著開口道,「再多悶幾日,恐怕是要病了。」
「有那麼明顯嗎?」我模了模臉。
無憂卻是斂下眉頭不置可否。
的確是隨我一起長大的人,對我的心性了若指掌。我也發現,自己的性子與凝兒愈發的像了。我是已經認命了嗎?甘心而平凡的過著簡單的生活!?
西園是城府的大花園,天下能搜羅來的奇花異草在這里皆能找到,只是地方太大,並且爹對有些個品種又稀罕得緊,所以,一般的小丫頭家奴都不大敢到這里亂逛,不過西園的景致卻是好得沒話說。
雲霞若凝,天緋雪,不及人間芙桃濃。
芙桃一株值千金,尋常人家難得一見,高官大戶充其量不過移上一兩株賞玩而已,而逍遙堡,我面前卻是一大片,任放任落,極盡華艷。
芙桃林中空無一人,偏偏這樣極致的美景,看客卻只有我,原來,這花也是無關風月、無情無欲的,根本也不在乎其余的人和事,仿佛這綻與落都是做給自己看的,都是隨自己心願的。
人,自詡為世間靈者,卻活得沒有一朵花自在灑月兌,可嘆,可嘆。
我看這雲凝一般的瑰麗嫣紅,搖頭自嘲,轉腳踏出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