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谷中,並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劍離將房間讓給我後,就住在隔壁的暖閣,與暖閣相連的便是他的書房,只要我想,書房每天都會有外面最詳盡的信息。這自然也是劍谷所傳來的。
于是,我知道了在我昏睡的三個月里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我跳下懸崖三天後,逍遙堡對外宣布了我的死訊,因病而逝。的確,合情合理。
而連城,卻因為謀逆之名為城中機關誅殺。逍遙堡的實權又落入祁嘯的手中。
三天後,祁美人嫁給了百里靖。
一月之後,祁嘯稱病,將逍遙堡交由百里靖打理。
接著,百里嵐手中的北驪七城一夕之間物貴銀賤,城民大量外流,財政損耗慘重。然後,朝堂上突然傳言百里嵐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而真正的繼位人應是五王爺百里靖無異。
再以後,百里靖已風卷殘雲之勢奪得王位,成為百里帝。
而今,這個天下已經是他的了。
百里靖,果然是百里靖,沒叫我失望呢!
我望著面前的白紙黑字,淡漠的笑,心早已經冷得沒有了絲毫感覺。
我們之間本來就只是一場交易,我卻還傻傻的付盡整顆心來成全,成全根本不值得我成全的人,到頭來還害死連城,而他從來就沒有為我停留過哪怕一刻,我真的是識人不清啊,我真的是傻到了可笑的地步,我以為我可以信任的,但到頭來卻是最無情的諷刺。
我從此再也不要被人如此的背叛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相信這個世界是還有溫度的,越是溫暖,失去的時候便越是心痛。
「還不能放下麼?」劍離溫潤的坐在不遠的凝榻上,撫著一只青花釉杯,眼眸深沉的看向我。關于我的事他大約都已知曉。
「放下?」我含笑抬眼,「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在他的面前從容自若、談笑自如,那才叫放下了呢。」
劍離沉默了半天,終究嘆了口氣,「你何時會走?」
「喲,看來,隱哥哥是煩我了呢,這樣盼著凝兒走。」我嘻嘻笑道。
「你呀,可真不信會是無雙。」劍離聞言無奈搖頭,眼眸一絲兒*溺。
「那,便叫天下人認識認識了。」我滿不在乎道,轉又笑看向劍離,「等我厭倦了,我便回來,到時候,隱哥哥可不許嫌我煩。」
「你真的會回來麼?」劍離眼中有一瞬間的落寞,凝兒,不論如何,你仍舊愛著他的吧!
「我愛他,從來不曾改變,可是,我對自己說過,無雙會為自己而活,所以,我不會因為愛再放棄一切,沒有人還值得我成全。」我眼中淡漠一片,「再說,還有誰會記得凝兒呢?」
劍離听著那輕得如同一陣風便會吹散的聲音,心中有些隱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清寂的心開始為眼前的女子皺開漣漪,傾城的笑靨,冰雪的天資,宛如遺世的精靈,卻偏偏內心淡漠疏離,玩世不恭;在濃重的哀傷中兀自輕歌曼舞、巧笑倩兮卻冷眼旁觀。
那日,他在暗風崖底采藥,遠遠的便看見一片斑斕的花地上蜷縮著一個白衣清影,白色的衣衫已經凌亂不堪,上面是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可是那女子的面容卻讓他一瞬間忘記了動作,肌膚堪比雪瓷,微微露出的削肩和雙足如同雕琢過的美玉一般,讓人懷疑那里面的骨骼會是通透的水晶;長如蝶翼的雙睫微微卷翹,紅唇泛著一絲兒珍珠的光澤。面色平和得仿佛是在酣睡的嬰兒。
如果不是因為她額上耀眼的紅蓮印記,他大概以為他是眼花看到了下凡的仙子。
半天,他才緩緩走近,他知道她是真的在沉睡,呼吸平穩卻微弱,一時根本無法喚醒。
他背著她緩步的走,她幾乎沒有重量的身體軟軟的伏在他的背上。
而此後,他的房間里就多了一個不知何時會醒來的女子,一個他幾乎可以猜到身份的女子。
天下無雙,原來,竟不是傳說。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他居然已經習慣了每天看看她如同蓮花般的睡顏,習慣了有她存在的日子。
而這段時間,他看她醒來後小孩子般的同小豆子種竹子,看與他下棋卻又儼然游刃有余的個中高手,看她和九月在廚房搶著做菜,看她在桃花林中翩然起舞,瑰魅如精靈,看她彈五十弦瑟,哀婉靈動,音若天籟;每個畫面,每個表情都是他所遇的珍彩,從來不曾想過他的人生還能夠邂逅這一場絢麗的煙火,是的,他知道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場華麗的煙火,她不屬于他。
第一次,他竟然有些嫉妒百里靖。
我略略收拾了點東西,便準備離開桃花塢,九月說她的命是我的,執意要隨著我。
可是,我首先應去哪里呢?
我要去逍遙堡,要去看連城。
我的薔薇還開得那樣好,紫竹月影,似乎這里的主人仍在,我的初園又有新主人了麼?
我推開房門,桌上還擺著我的風吟,瓶花是我最愛的沾霧百合,幾窗縴塵不染,每個物件都如我離開時一樣,而此午夜,卻無人居住。難道是無憂麼?大概也只有她了。
我自桌邊坐下,如今,我出入這里已經不可能會有人察覺了,自從成為無雙,我的六識已遠遠超越凡人,只要我願意,周圍三百步內所有的異動皆能感知,不僅如此,斂息,御風,畫音,引螢這些傳說一樣的能力,我皆可以隨手拈來,不過,我的確不會任何武功招式,也沒有任何內力修為。
在別人的眼里,我只是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可是,我只要隨意動動手指,頃刻便可控制人的生死。但如今擁有再多又有什麼用呢?真正值得我在乎的人已經不在了。
「小姐,您接下去要做什麼?」九月看我呆坐了許久,怕我哀而過傷。
「可知道連城…葬在哪里?」我幽幽開口,心如同被劃開一道傷口。
「公子已查到。」九月回話。
劍離派了些人暗隨著我,以劍谷的勢力,我要了解什麼便相當容易了。
「那便去吧。」我起身走出房間。初園,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連城葬在一片梨花林中,如雪梨花如同滿片縞素。
我靜靜站在那片墳冢前,看著簡潔的石碑上刻著幾個蒼白的字,忽然覺得那樣的無力。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白衣凝袍的小男孩正背著一個比他小很多的粉衣女孩,女孩的額上有一塊青紫的瘀傷,他心疼著轉過頭說,凝兒,睡吧,睡著了就不疼了。
十三歲意氣風發的俊逸少年,星眸璀璨、笑意盈盈的說,凝兒的琴叫風吟,那我的劍就叫雲嘯,雲嘯只舞風吟。
屋頂之上,半壇清明釀,一天斑斕星。衣袂翻飛,笑容雲淡風輕,眼瞳折射著無限的晶瑩光暈,凝兒,我們今後要一起去看看這個天下,走出這逍遙堡,再也不管是是非非,你說好不好?
凝兒,不要怕,有大哥呢。
凝兒,一定,一定要等大哥回來…
……
可是,你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我使勁的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大哥,你不來看凝兒,凝兒就自己來看你,凝兒不會哭,凝兒不會在連城面前流眼淚。
「連城,凝兒代你去看這個天下,代你去鮮衣怒馬、游歷江湖,再一起回到桃花塢好不好?」我淺淺一笑,心卻淒楚得生疼生疼。
一陣風帶著如雪梨花落滿我的月白衣裙,如同連城風輕雲淡的微笑。
略收了收心念,我察覺到有人靠近,並且不止一個。
難道就有人知道了麼?
我微側了側頭,笑道,「幾位有話請出來講吧。」從氣息來看三個是武功不俗的高手,而另一個卻是極其病弱,應該不像是來找麻煩的。
這時,從梨花林中走出四人,為首一人黑衣凝袍,發束墨玉冠,面容沉毅,輪廓有如刀削,一雙眼眸幽如夜色,渾身氣勢迫人,四人中武功最好,不過略低于冷輕塵劍離和百里靖;而他身旁一人,暗紅色瓖金凝袍,絲毫不顯俗氣,卻反倒襯得面容越發的白希俊美,氣質略帶頑肆,笑容魅然惑人;煙色長袍之人面色清冷,高貴而優雅,氣度從容淡泊,周身清逸出的氣質頗有詩書詞畫的意味,與紅衣之人武功不相上下,氣質卻是截然不同;唯一沒有武功的月白衣袍之人卻是笑容最溫婉的,淡淡有如月光輕撫在人心上,干淨而溫暖,俊顏如玉,略帶一絲病態的孱弱,身形修長卻單薄得很。
四人走來卻齊齊行禮,「屬下見過小姐。」
心中一怔,「我…好像不認識你們哦。」我微微一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們不像是劍離的人。
「屬下薛風辭,已知小姐現世,尋覓多時了。」為首的黑衣凝袍之人恭敬答道,他四個月前就看到無雙令出現異樣,知道是無雙主子出現,足足尋覓了四個月才在這里好不容易等到。
「你們知道我的身份?」我眉頭微挑,額上紅蓮已為我隱去,應該沒有外人可以認出的。
「無雙主子是天下財富之首,我們薛雲洛白四大世家一直都為無雙女子打理財富,如今小姐現世,我們四家自當追隨,任小姐差遣。」薛風辭恭敬回道。這是四家傳襲的祖訓,只有世家的繼承人才會知道這個秘密,並得到獨有的無雙令。
「我一無紅蓮印記,二無武功,你們如何就認定是我呢?」我清淺笑道。薛雲洛白這四家皆是天下貴不可言的大世家,能冠上這四個姓的都不是什麼普通人,雖說他們任何一家表面上都無法與逍遙堡相抗衡,但若四家一氣,也分盡天下一半了,想不到,他們居然會屬于無雙。
「我們相信它。」月白凝袍的溫潤公子笑著掏出一枚碧透青玉,而奇異的是,青玉之中一朵如血紅蓮已裊然綻放,就在我放眼看去之時,那紅蓮居然微微泛著斑斕的血光,一瞬間,我居然會感覺到一種親近,仿佛那蓮花是生自于我。
「無雙令在找到小姐之後便全然開放,雲沁相信沒有找錯人。」他的笑顏有些蒼白孱弱,卻依舊如暖風般沁入人心,瞳仁如琥珀般通透干淨。
「你病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我看得出來他身體很虛弱,並且他半分武功也不會,恐怕在降生之初就從母體中身帶寒毒而因藥在續命,到今日今時大概是早已力不從心了。
他微咳了咳,面色略有潮紅,卻依舊微笑看我,「都是老毛病了,小姐不必掛心。」
不知怎的,卻想到沈奉言,那個非得我逼著才肯喝藥的人。
「雪蘭和百合芝不可再服用了,你身體承受不住。」我微皺了眉,淡淡開口。我看他氣色心中已知他此時服用的藥物,這兩味藥雖可暫時抑制體內的寒毒,但對身體的反噬傷害極大,他若再服下去必定活不過三個月的。
雲沁眼眸一絲驚異閃過,他沒有想到她居然只是初見他便對他身體狀況了如指掌。
「既然你都認我是小姐了,你若有事,豈不是我的損失?」我含笑戲謔開口。
雲沁微微一怔,卻又笑了起來,笑容仿佛依稀的連城。
後來,我明白了所有的事,原來無雙擁有天下第一的財富並不是傳說。
當年,祁家的第一位無雙主子因自己無與倫比的才智謀略和出神入化的能力創下了富可敵國的龐大財富。後來,因為害怕百年後會有人覬覦子孫,便將財富一分為五,一分逍遙堡,而另四便是如今的薛雲洛白四家。
無雙先祖有遺訓,除非無雙現世,否則四家在財政上老死不相往來,並且四家皆須對此事守口如瓶,世代只傳嫡系子孫一人。此外,特設無雙令,以蓮開為記,蓮合為閉,以為四家信物。
而我略略看了四家賬目,不僅百里,就連西夏、南楚和巫月皆有生意所在,如此驚人之勢不可能會不被當權者所忌憚,百里靖怎樣吞下逍遙堡,不就是個開始麼?
不過,在我手中,百里靖你能得幾分便宜?既然,由我來玩這場游戲,那麼我們不如就好好賭一場,逍遙堡的事我絕對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