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間,湖南西部辰州(今沅陵)大山深處,新雨初霽,山花爛漫。一條青石板小路蜿蜒穿過村前一株大黃桷樹,消失在坡下一片乳白色的晨霧中。白霧中忽然傳來一陣撥水的聲響。原來是一個苗家少女蹲在溪邊洗菜。
這位湘西苗家少女名叫徐小六,是桃花寨人,年方十七歲。她面容恬靜,一件寶藍色的衣裳沒有領子,luo裎著潔白縴細的項脖。一條烏黑的短辮綰在後腦上,用紅頭繩系著,繩頭上還吊著一枚銅錢。
徐小六忽然掉過頭來張看什麼,鴉翅般黑的眉毛下一雙大眼楮湛湛有神。她攏了一下耳邊頭發,見四下里悄無人蹤,口中不由唱起一支山歌來︰
山歌不唱不開懷,
磨子不轉漿不來;
主不勸客客不醉,
樹不逢春花不開。
不唱山歌不鬧熱,
快把山歌唱幾則;
這山唱了那山應,
那山唱了這山接。
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溪流上。白霧和綠波仿佛也被這曼妙的歌聲打動,像兩個調皮的小孩般追逐嬉戲。
徐小六不知道,在一片諾大的澗石後面此時還有一位苗家少年,他是來割豬草的。只是在看到徐小六後,少年不知何故,便躲藏在澗石間偷窺徐小六!
這位少年名喚邵元節,是烏楊村人,桃花寨和烏楊村以這條小溪為界。兩村人平素多有往來,邵元節閑時常隨村中幾個少年伙伴到桃花寨串門擺龍門陣(聊天的意思),因此常遇見徐小六,邵元節年方十六歲,正當情竇初開年紀,不禁滋生了愛慕之情。
邵元節瞧見徐小六洗的原來並不是菜,而是在洗給牛吃的青草,又感稀奇又忍不住好笑。
原來這一天是四月八「牛王節」。湘西苗族人家認為動植物同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因此約定俗成這一天耕牛要休息,還要吃好的——除了喂青草和稀飯外,還要灌白酒。
邵元節心想︰「雖然是牛王節,但也虧她想得出,給畜生吃的草她也來洗,也只有天真爛漫的少女才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听到徐小六唱這首山歌時,不禁如醉如痴。
徐小六洗完了牛草,收拾起背簍,便回家去。
邵元節在澗石後默默注視著徐小六的背影行走在隴畝間,臉上流露出痴迷之色。
突然,他感覺眼前有了一團朦朧的光暈,他有意無意地稍微凝注這光暈,眼前赫然出現了徐小六的背後的身體!
邵元節吃了一驚,臉上不由燒得緋紅!徐小六後背的幻影也立時消失了。他羞慚不已,直到徐小六的身影看不見後,他才在心中暗自揣測這幻影的怪事。
——其實邵元節一直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從五歲那年開始,他就已經多次看到過一些奇怪的幻影。
記得第一次看見這種幻像是一個夏日的傍晚,他和一群伙伴在這條小溪中游泳,邵元節下水游了一會便上岸休息,當他坐在山石上垂目養神時,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一幕情景︰他「看見」同伴張明右腳卡在了水底下兩塊大石間的夾縫中!雙手徒勞地在水中亂抓他瞿然一驚,睜開眼後這幻影便消失了。
他當時也沒深想,只以為這是不好的兆頭,于是他大聲疾呼「張明」的名字,但其時張明正在水下,無法听到他呼喚的聲音。
他想等他出水時單獨勸他一回,然而張明卻再也沒有活著游上水面!
後來他多次追憶起此事,他開始懷疑他「看見」的幻像並非是一種預感,而是在他「看見」張明右腳卡在了水底下兩塊大石間的夾縫中時,張明就真的遇難了。
另外,邵元節還有一種無法對人言說的「看見」經驗︰他自兩歲時便沒有了母親,一般來說,人類對兩歲前看見的事物都不能清楚地回憶起來,雖然能憶起一些片斷,但影像總是不清楚的,——所以說邵元節不可能知道母親的相貌,然而奇怪的是,當他在目睹母親的一些遺物時,他有好幾次都清楚「看見」了母親的相貌!母親的身影是如此的真實可及!他不知多少次流下傷心的淚水
如果說這只是他幻想中的母親的相貌的話,那麼在他九歲那年,他母親的一位早年出嫁的嫡親妹妹,第一次回鄉省親時,他驚奇地發現這位嫡親姨媽好像他「看見」過的母親!不惟是面相十分相似,而且連身材都十分近似
他對自已擁有這種異于常人的「本領」又驚又怕,又有幾分說不出的歡喜。
就象剛才「看見」徐小六的背後身體,表面上看似乎是他少年人第一次懷春的心靈反應,但那潔白光滑的身體宛如就在面前,縴細的腰,還有修長的腿
正當意外情迷之際,忽听見舅娘呼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他才從失魂落魄中醒過神來,心緒不寧地回家。
邵元節自幼父母雙亡,因父親原是入贅的外鄉人,故邵元節便被舅舅收養。
舅舅是一個趕尸人,上月到朗州(今常德)替人戶趕尸時,晚上行走在黃泥小路上被毒蛇所咬,一命嗚呼。
舅娘一個婦道人家,實難養活一家老老小小五張嘴,于是托人向亡夫的師父徐矮子說情,想讓外甥接替亡夫做趕尸的活計。
趕尸匠從不亂收徒弟。學徒由家長先立字據,接著趕尸匠必須面試。徐矮子傳話讓邵元節今天晌午後就去讓他老人家法眼看看再議。
在湘西民間,自古就有趕尸這一行業,是把客死四川、貴州的湖南人的尸體運送回家鄉。
為什麼會有「趕尸」的營生呢?因為湘西沅江上游一帶,地方貧瘠,窮人多赴川東或黔東地區,作小販、采藥或狩獵為生。
那些地方多崇山峻嶺,山中瘴氣很重,惡性瘧疾經常流行,生活環境很壞,除當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
死在那些地方的漢人,沒一個是有錢人,而漢人在傳統上,運尸還鄉埋葬的觀念很深。
然而,在那上千里或數百里的崎嶇山路上,即使有錢,也難以用車輛或擔架扛抬,于是有人就開創了這一奇怪的經濟辦法運尸回鄉。
邵元節想到從今以後,自已多半同舅舅一樣,常年在外趕尸,一年難得有幾天得閑回家,再難與心上人徐小六見面,心中隱隱作痛。
吃過飯後,舅娘拿出一套還算干淨的衣服讓邵元節穿上。舅娘對邵元節叮嚀了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說話間舅舅從前的一位師弟便來帶領他去見趕尸匠。
舅舅的師弟名叫陳大富,是大山那一面的白水村人,可能是因從事一種神秘的職業,常年晝伏夜行,性格沉默寡言,人家問他幾句他才吱一聲。頭發如枯草,眉稀眼細的,臉上還生著一些小疙瘩,三十余歲年紀,說大不大,但看上去卻象老了十歲的樣子,讓人難以親近。
陳大富不愛說話,邵元節也是心事重重的,二人一路上沒啥說的,只是悶悶地行走在田埂小徑上。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便到了白水村,遠遠就能看到山凹中師父徐矮子住的那座吊腳樓了。